八月初七,巫卦大吉——宜开张,宜访友,宜婚嫁。
朝阳耀空抚地,光辉普照世间。铁衣骏马,十里红妆,苗疆六诏谁见了不感慨一句,静安大公主嫁得何等风光荣耀!
“南诏有明姝,蕙质且娴思,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她就在这样的盛誉中,背负着南诏的世代福泽与王室的庄严重任,踏上了前往大唐长安的路。人人都道她是南诏最尊贵的女子,如今是云南王的掌上明珠,日后是大唐的天家贵眷,甚至会坐上更高的位子。
苍山雪恩赐的冰肌玉骨,洱海月赋予的温婉柔情,南诏静安大公主无疑是深受神灵眷顾的宠儿。云南王派出最信重的两个儿子为她送嫁,送她远离故国家园,身后铺满王室与子民的期许和盼望,送她前往西京长安,眼前是通往盛极荣宠的康庄大道。满身锦绣华裳,满头珠玉珍宝,她带着南诏公主的尊荣,永远地离开了故土。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踏上去路的每一步,她究竟抛弃了什么,还剩下什么——
登上和亲马车的那一刻,她便抛弃了记忆与灵魂,只剩一具华美躯体和一颗僵朽之心。她未曾流一滴眼泪,她想以后也再不会留泪,从此世上再无那个名唤怜笙的蛮女,唯有尊贵无比的南诏静安大公主。
阿靳踯躅骑着高头大马,随车而行。车上的主子出奇地平静,并未表现出丝毫的喜悦伤悲。走在和亲使团最前方,那对日日斗得头破血流不死不休的兄弟俩,一人骑着一匹千里良驹,并肩而行,谁也不向前超一寸,谁也不往后退一分。
听说原本和亲使团的名单上,只有老大没有老二,如今这般安排是云南王采纳了内政大臣庆云的建议。
内政大臣庆云以派出两位尊贵王子前往大唐送嫁,更能体现南诏和亲之诚意为由,成功说服了云南王,逼得势若水火的老大和老二,不得不一路同行,相伴数月。庆云是南诏最年轻的内政大臣,入朝为官不过数年,凭着过人的胆识与智慧获得云南王信重,可谓是苗疆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
可阿靳踯躅清楚,庆云是老大安插在朝堂的耳目,他那番进言自然是老大的意思。此去大唐没有半年怕是回不来,与其担心老二在家作妖,倒不如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看着更省心。阿靳踯躅此刻只想瞧瞧,那二位虚伪的脸上挂着怎样虚伪的笑,光想想便觉得颇有意趣。此去千万里之远,山水迢迢,长路漫漫,有大把的时间留给他们轮番上演阴谋阳谋,何愁旅途寂寞。
同样骑马跟车的另一位,更叫阿靳踯躅兴致盎然,她实在不知静安大公主究竟会什么巫术,能将威震西域的魔教头子玩弄于鼓掌间。她看着这一群送嫁的人,心想若是叶君竹也跟来那才叫齐全,届时让她那位便宜盟友见了,肯定又是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
大半日光景过去,使团队伍已离开太和城数十里,夕阳西下,趁着队伍修整的空隙,阿靳踯躅提着水囊,坐在静安大公主的营帐前,一口干粮就着一口冷水,目光紧紧锁在营帐门口。
不多时,却见阿靳颂芠掀开帐帘,捧着一壶热酒和一份炙肉,朝着不远处另一所营帐走去。
阿靳踯躅却将妹妹拦下,“我来……”
她亲自端着食物送过去,帐中之人一见到阿靳踯躅,不禁变了神色,“你来做甚?”
阿靳踯躅从容地将食物放在案上,轻笑道:“自然是给魔尊送吃的。”
千宁目光一紧,警觉地看着对方,“本座认识你吗?”
“魔尊不认得我,我却认得魔尊。”阿靳踯躅叹道:“圣雪宫魔尊的褐发蓝瞳,江湖上谁人不知!”
千宁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这么说你也是江湖人。”
“我在江湖上有一个名字,魔尊若有兴趣不妨查查。不过在这使团里我是南诏臣子,我的职责是将静安大公主毫发无损地送到长安,任何对静安殿下图谋不轨,意图破坏和亲者……”阿靳踯躅的眼神忽然阴狠了几分,“都是我的敌人!”
千宁嗤笑道:“你是在警告本座?”
“不敢……”阿靳踯躅淡淡一笑,“想来魔尊此行之目的应该与我相同,都是为了护送静安殿下。但我不得不提醒魔尊,大唐一向注重礼法,男女有别,请魔尊不要给静安殿下添麻烦。”
千宁脸色顿时冷了,“依本座看,你是嫌自己命长。”
阿靳踯躅毫无畏惧,“其实这些话由我来对魔尊说,既是因为职责所在,更是因为我有说的实力。魔尊请巫医为静安殿下医治伤病,理当是我南诏尊贵的客人,却莫要忘记规矩两个字,南诏可不愿与客人结怨。”
“哪里跑来的失心疯丫头,恩将仇报,你活腻歪了!”就在这时,屏风后面突然传出一声苍老的呵斥:“你哪只眼睛瞧见他不守规矩了?若是说不出来,就挖了你的眼睛,反正留着也是一个睁眼瞎,只知道胡言乱语!”
“想必这位便是巫医高人。”阿靳踯躅冲着屏风抱拳道:“卑职是静安大公主的殿前女将,方才所言皆为职责所在,若有得罪之处,还请高人莫要怪最。”
屏风后又传来一阵阵冷笑,“你给谁守门与我有何关系?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不然就把脸皮留下来给我练手!”
阿靳踯躅眸色一紧,从进入营帐她便只感受到了一个人的吐息,不想屏风后还藏着一个人。这巫医的声音虽然苍老,吐字却极为沉稳有力,可见内功深不可测,显然是一个隐世高手,况且能让西域教王毕恭毕敬地以礼待之,实力定然非同一般。阿靳踯躅亦不敢无头狂妄,当即赔礼道:“多有得罪,稍后卑职会命人再送一份炙肉过来。”
“不必了,我吃素。你赶紧滚吧,再来扰我清净,我可就不是这么好的脾气了……”言罢,屏风后顿时没了声,就像一个活人凭空消失了一样,叫人连轻微的喘息都察觉不到。
千宁睥睨着阿靳踯躅,“还不走?惹怒他,这里没人救得了你!”
阿靳踯躅深深地看了看千宁,又朝那屏风的方向望了望,没再言语,转身离开营帐。
……
彼时,如血的落霞遍洒渔阳城池,厚重的云团红得发紫,仿佛在悄悄酝酿一股破空辟地的巨大力量。风暴降临前,总是出奇地宁静,傍晚的微风吹淡了酒香,黄昏拉长了颓散的身影。叶棠音百无聊赖地半倚在屋顶上,晃了晃还剩半指高存货的酒葫芦,高枕的瓦片下方就是小院主人的香闺。
这座精致小院名曰怡岚,听名字就知道住在这里的人是叶家九小姐,叶岚芬。而像这样精巧秀丽的院子在叶家多得数不过来,每座院子起名也大抵都十分直白悦耳,一听就知道谁住在里面。
此时此刻,叶岚芬的香闺里聚集着一帮孤陋寡闻的叶府千金,正洗耳恭听着自家板起一张臭脸的长辈讲何为世面。
叶棠音突然觉得自己多少有些不厚道,将待她如子侄一般的长辈,扔在那脂粉堆里挨苦受累,自己却跑到房顶上喝酒躲清静。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自己忒厚道了,居然忍住没掀翻叶家的房顶。叶家不愧是渔阳城第一狗大户,破破烂烂的规矩多得像长江流水似的,数起来滔滔不绝没完没了能烦死个人,将一个个鲜亮的活人训练成提线木偶,恨不得连几时上茅房一日上几趟都要写进祖宗家法以供奉循,根本就是有大病,且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叶棠音强压着暴脾气熬了三日,终于在这一酒葫芦状元红喝光前,等到了有排面的长辈驾临。她从未像今日这般觉得,叶伶蓉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就连甩脸子都透着一股关怀与温柔。不过叶伶蓉却只想将钟朔和叶棠音这俩鳖孙胖揍一顿,若不是这俩混账羔子耍阴谋诡计,她犯不着再入叶家这个破地界。想到自己一把辈分了还要受迂腐规矩的骚扰,叶伶蓉就恨不得将那两个小崽子从北城门踢到南城门。
钟朔答应叶宓芬,将叶伶蓉请回叶家,为此不得不使了些小手段。他请梁燊寻来一个信得过的匠人,将叶棠音给的那块寒玄玉石制成了能贴身佩戴的宝坠。匠人需要三天时间,于是钟朔就在三天前,领着叶棠音登门拜访外祖,将取回宝坠这等重要而又不能假手于外人的差事托付给梁燊。可这几日恰巧轮到梁燊值守大营,梁都尉在三天前的一大早,就跑城外的军营操练去了,所以这差事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叶晋靖头上。
叶晋靖知道那宝坠能救谁的命,一直过不去心里那道坎,竟纠结得整整三天没合眼。叶伶蓉生怕侄子徒弟熬成了秃瓢,索性自己接下这趟破活。她又岂能看不出来,钟朔那个小崽子分明就是故意的,叶棠音那个小猢狲和梁燊那个吃里扒外的老家伙摆明就是在配合他演这出戏,一环推一环最终将差事推给她。纵然她万般不愿再踏入叶家一步,但那宝坠关乎侄女的性命,她到底还是心软了。
盯着跪了一屋子的倒霉侄女们,叶伶蓉气得脑袋嗡嗡响,眼眶嗷嗷酸,呵道:“你们都是软骨头吗!麻溜给我站起来!”
叶宓芬闻言率先站起,鞠躬道:“宓芬代九妹岚芬,谢过三姑母大恩,姑母慈爱……”
“停!”叶伶蓉不耐烦地打断她的啰嗦话,“我就是一个跑腿的,你们也犯不着在我面前唠唠叨叨,真想感谢谁,出门抬头。”
叶宓芬一愣,下意识地向房顶瞥去。
叶伶蓉觉着自己到叶家走一趟,至少能多长三道抬头纹,心说如花似玉的小丫头怎么比老妪还唠叨,也总算明白叶棠音那个小猢狲,为何不亲手将九死一生换回的“鸽子蛋”送过来领人情。即便那小猢狲不屁颠屁颠地争功劳,叶家也能从旁人口中得知,这份恩情究竟是谁给的,耳根子还能落得一个清静。
呸!这猢狲,可真是一个会算计的人精!
余晖一缕一缕消逝,偶有飞鸟在红霞间穿梭。倚在房顶上的“人精”瞧着那自在无忧的飞鸟,喃喃道:“这鸟可真快活……”
她看着飞鸟,有人看着正在看飞鸟的她。
斜阳下那一抹洒脱不羁的身影,叫叶淑芬由衷地羡慕,想着若是自己也能如她那般打破陈规,主宰自己的命运,人生必定有另一番美好光景……
叶棠音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余光微微一瞥,旋即从房顶跃下。
就在叶棠音飞身而下的一瞬间,叶淑芬眸中闪过一阵惊羡,不由自主地握紧双手,定睛看着如神仙下凡般落在自己面前的人。
叶棠音竟反常地递上了酒葫芦,“状元郎家的状元红,来一口吗?”
叶淑芬顿时愣住了,下意识地施礼道:“请恕我不会喝酒,况且……也不合规矩。”
“一口酒便能败坏的规矩,与废纸有何异?”叶棠音挑眉,“这么好的酒,不尝一口,可惜了!”
“是啊……可惜……可惜……”叶淑芬眸色一暗,她知道可惜的不只是一口喝了会坏规矩的酒,更是她身不由己的一生。家族早已为她安排好所谓的锦绣良缘,而她不日便要成为另一位出身叶氏的贤淑主母。“我这条命从出生起便由不得自己,真是羡慕叶大当家……”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叶棠音饶有兴趣地挑眉,“三小姐怕是不了解我,否则断不会羡慕我这种刀尖舔血的江湖草莽。”
“英雄不问出身,叶大当家可以做自己的主,堪称女子表率,岂能不叫人羡慕?”
“焉知,这并非是另一种身不由己?”
叶淑芬又是一愣。
叶棠音岔开话题,“三小姐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不进去瞧瞧?”
叶淑芬浅浅笑道:“已经有那么多人守着岚芬了,我不是济世神医,亦非治病良药,何必再去凑热闹。”
“三小姐这话倒是实在,不过被有心人听去恐怕要造谣抹黑三小姐,给三小姐安上一顶凉薄的帽子喽!”叶棠音缓缓地抿一口冷酒,心说真不愧是武状元的珍藏,在蓟北能喝上这么一口酒,就是给个皇帝做也不换啊!若非方才瞧见了叶宓芬眼中那几许羡慕与惆怅,她是断断不舍得让出去一口。“三小姐和九小姐最亲厚,想来三小姐此刻不愿进去,是因为关心则乱。”
叶淑芬忽地鞠躬,对叶棠音行了一个重礼,拜谢道:“我知道,救岚芬性命的宝物,是叶大当家九死一生寻回来的。叶大当家这份恩情,我叶家永远都不会忘记,还请大当家受我一拜!”
“三小姐言重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死后想要做神仙,平时自然要多行善积德。”叶棠音将叶淑芬扶起来,态度摆得幽默又谦卑,心下却已经将钟朔骂了七千六百遍,这厮借避嫌的由头,光明正大地坐在前院与表兄表弟大小舅父喝茶下棋,留她应付叶家这帮不省油的金钗,敢情不是想护佑她,而是忽悠她!
叶棠音越琢磨越来气,若非另有一番盘算,早将姓钟的那厮胖揍一顿后扬长而去了。
叶淑芬被叶棠音的话逗乐了,脸上也终于浮现笑容。这时却听一阵轻咳,叶伶蓉已经从房里走了出来。叶伶蓉身后自然跟着一众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叶棠音悄悄地将酒葫芦别在身后,恭恭敬敬地给叶伶蓉请安,礼貌而又客套地问道:“九小姐情况如何?”
“我又不是会看脉象的郎中,我怎么知道!”叶伶蓉一瞧见这小猢狲无利不起早无事不登门的缺德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没好脸地呵道:“事都办完了,你还傻站着做甚啊,滚回去吃饭!”
“您有吩咐,莫要说吃饭了,就是让我回去做饭,我也是心甘情愿,乐意之至!”叶棠音笑呵呵地拍着不走心的马屁,说着敷衍的恭维话。这时却见叶宓芬上前施礼道:“还要多谢叶大当家慷慨高义,赠送珍宝,救岚芬于……”
“客气客气!好说好说!”叶棠音连忙掐断了叶宓芬真诚又得体的感言,打岔又问了一遍:“九小姐情况如何?”
叶宓芬一愣,旋即应道:“有那宝坠在身,岚芬的毒血症总算得以控制。”
叶棠音皱眉,“只能控制,却无法根治吗?”
叶宓芬无奈地叹道:“若要彻底根治,唯有换血之法。可这换血之术实在匪夷所思,为岚芬诊治的魏槐云先生是幽蓟德高望重的圣手神医,悬壶一生却也不通这换血之法。为今之计,只能先靠寒玄玉保命,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叶棠音闻言眸色微沉,“所谓的换血秘术,倒也不是没人懂。据我所知,有位精通此术的高人,江湖人称鬼医。”
“一派胡言!”叶伶蓉听到“鬼医”二字,顿时冷下了脸色,竟横眉怒目道:“再敢妖言惑众,我对你不客气!”
叶棠音若有所思地看了叶伶蓉两眼,问道:“哪一句是胡言乱语,哪一句是妖言惑众?”
叶伶蓉呵道:“什么换血秘术,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叶棠音笑意更深,“换血之法,古籍有记,人家神医圣手都这么说了,您和我置哪门子气?”
叶伶蓉吼道:“你知道鬼医是什么人吗!真敢叭叭!”
叶棠音挑眉,“我不认得鬼医,也从未见过他,但我知道,你们许多人都敬畏他。我好奇,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高人。”
“狗屁高人!”叶伶蓉啐骂道:“他就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怪物,想活命不要招惹他!”
“偏信则暗,是高人还是怪物,见过了才知道。”
“做梦去吧!那老怪物已经失踪十来年了,怕是早就死了都没人收尸!”叶伶蓉并不知道鬼医柏夷桑被囚于苍山深谷,更不知道已经有人将鬼医救出冥雪囹圄。叶伶蓉态度坚决道:“我先把话放在这里,我若见到那老怪物,一定剁了他!”
“您和鬼医有什么深仇大恨吗?”叶棠音从叶伶蓉的态度便足以推断,鬼医柏夷桑确实是一个能呼风唤雨的了得人物,高人也好怪物也罢,总之一旦被放出来,必将闹得江湖精彩绝伦,岂能不叫人期待。
叶伶蓉冷笑道:“我与他无仇无怨,可他与天道人伦势不两立。我既出山,就不能看着他作恶!”
叶棠音轻蔑地挑眉,“我原以为您这样的武痴宗师,与江湖上那些标榜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不同,不想您也是满口道义多管闲事之辈。即便鬼医能救您侄女一命,您也要杀了他?”
“救人?”叶伶蓉沉眸道:“那老怪物从来就只会杀人!为了获得不老皮囊,他残忍地夺取别人的脸皮,给自己换上。昔年曾连屠十八个英俊的少年郎,只为获得一张令他满意的脸皮,更将无数鲜活生命做成药人傀儡,以供他驱策试炼。他那等恶鬼若不灰飞烟灭,这人间何来的太平!”
“夺皮换脸,炮制药人……”叶棠音心弦一震,委实没有想到,鬼医曾经的恶迹如此骇人听闻,属实是货真价实的恶鬼行径。
她暗暗思量,不虞昔年究竟为何会拜恶鬼为师?而如今他要让鬼医出手清治醉萝,又将付出怎样的代价?
叶伶蓉面色凝重,严厉地扫视着众人,“我警告你们,今日耳朵听到什么,都给我忘干净,不许对外声张一个字。谁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传了不该传的屁话,我先割开他的肉放干他的血,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是!”叶宓芬连忙领着众人又跪下,再三保证绝不胡言。
叶伶蓉板起面孔看着叶棠音,肃声道:“我答应你的事情,说到做到。但并不意味着,我会纵容你为所欲为。你有你的选择,我也有我的底线,江湖更有江湖的规矩,休要做破坏底线与规矩的事情。”
叶棠音眸色微沉,拱手道:“受教了。”
话音方落,她突然感到后背发寒,竟像没头苍蝇似的环顾着四周,惊愕得浑身微微颤抖。叶伶蓉上前一把握住叶棠音的双手,发觉竟冷如寒冰……
然而,下一刻,雪崩于眼前亦能泰然自若的叶伶蓉也突然变了脸,阴寒的神色比雪崩好不了多少。
叶棠音微微张口,似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紧紧地把持着叶伶蓉的手,半晌才勉强定住心神。
叶伶蓉关切地看着叶棠音,问道:“还能不能站稳?”
叶棠音死死地咬着嘴唇,颈部的青筋隐隐鼓动,深深地呼吸,缓缓地点头。
“你们不许跟过来!”言罢,叶伶蓉抽出兵刃,如临大敌般向院子外走去。
这一举动不免吓坏众人,小厮与护卫训练有素地筑起了人墙,将主子们护在身后。叶宓芬即刻差人将情况告知前院,随后领着女眷退回屋内。只有叶棠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潭眸中涌起难以分说的情绪。
叶宓芬望着余晖下那抹傲然身影,一时间竟也不敢贸然上前,只得远远轻唤一声:“叶大当家……”
叶棠音回过神来看向叶宓芬,虽无言语,但泛着寒凛的眼神,却叫叶宓芬浑身一颤。叶宓芬从未见过那样一双能将人间光明尽数吞噬的眼眸,在那双眼睛里不止存在着煞戾,更有叫人绝望的深沉与莫测,金红的霞光流进去,却闪出一抹若隐若现的碧色锋芒,让叶宓芬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
前院,忠仁堂,华灯已上。
晚风中莫名的凉意,让钟朔心下莫名不安起来。蓟北的仲秋不至于冷得叫人打寒颤,钟朔却感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停下了与表侄子叶知秋的对弈,望向窗外昏沉沉的天色,右眼皮竟突突直跳。
叶知秋不由自主地摸着手臂,上前问道:“表叔这是怎么了?”
钟朔瞧着比自己小不了一轮的表侄子,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责任感,语重心长地叮嘱道:“护好自己。”
叶知秋更懵圈了,正想张嘴问个究竟,却见年少有为的才俊表叔,直接从窗户翻了出去!
叶知秋顿觉不妙,连忙命人将这反常的情况告知长辈,提起院里的□□追着钟朔跑出去。他的脚程还赶不上钟朔的千分之一,没跑百十来步,钟朔早已没了踪影。他也不知道才俊表叔跑到哪里去了,下意识地就往府门方向追去,待气喘吁吁地赶到大门,瞧见表叔正站在门前石狮旁。
叶知秋不禁窃喜,瞎猫碰上死耗子还真被自己找对了!然而,等他跨过门,槛走上台阶,却顿时愣在原地,“二……二叔公!”
叶知秋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个时辰,位高权重的二叔公竟出现在大门口!
他的二叔公未着铁衣戎装,穿了一件轻便的靑褐长衫,牵着马站在府门前的大道上。叶府大门前修着渔阳城第二宽阔的大道,平素可容纳三五辆马车并行而过,繁闹程度仅次于第一宽阔的集市大街。此刻大道的东西两端,皆被列兵封锁得严严实实。叶知秋望见了两头带队把守之人,正是自己的亲爹和亲二叔,俩人皆是铠甲护身,立马横刀,瞧那架势活像是要阵前冲锋!沿着大道每隔十步设有两名列兵,高举火把将整条路照得通亮,任凭鬼魅邪灵均无处躲藏。
叶知秋握紧了手中的□□,正打算冲到父亲身旁助阵,却被表叔一把拦下了。
钟朔一胳膊拎住叶知秋的后衣领,提溜小兔崽子似的将表侄子拽到身边。“你就不要过去添乱了,长辈之间的事情,我们这些小辈还是不要掺和为好。”
叶知秋疑惑地看着钟朔,钟朔却比出一个嘘声的手势,递了一个眼神给侄子。叶知秋顺着表叔所示的方向望了过去——
就在落日余晖的尽头,一道谡谡红影缓缓地步入视线。
那人骑着一匹雪白宝驹,在斜阳的映照下,仿佛是一朵闪闪发光的红莲,掠尽世间风尘后飘然而至。
叶知秋委实惊讶且好奇,放眼整座渔阳城,还真就没人敢在叶府门前这条大道上纵马而过,就连手握重兵位极人臣的二叔公都不曾破例。那道红影不仅骑着高头大马从容而来,而且还逼得叶家军出动,驱赶行人,封锁道路,重重把守,严阵以待!
红影白马,鲜明而强烈的对比,刺激着叶知秋的眼眸。那人在距离二叔公十步的地方停下,转过头来,缓缓地深深地望向府门。
这一眼,望断经年,望尽沧桑。
尽管叶知秋清楚人家不是在看自己,可当对方的目光扫过时,他的心弦还是咯噔一紧,没来由地尝到了惊心动魄是何滋味。那人眼角处缀着一抹绯红的凤尾妆,右侧脸颊上画着一朵娇艳的春桃,晚风掀开斗篷上的帷帽,吹乱了灰白的发丝。就在这一瞬间,叶知秋打从心底觉得,自己见着一只会勾魂的艳鬼!这只艳鬼纵然已是满头霜雪,却依旧拥有花容月貌,除却那一头不再乌黑的发,岁月似乎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她一言不发,一个眼神却让叶知秋感受到,冰寒三尺的冷意与胆战心惊的畏惧。
叶知秋下意识地往钟朔身后躲了躲,却又忍不住继续窥望着,心头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既莫名熟悉,又实在陌生。
就在叶知秋惊惑时,却见自己那英武不凡的二叔公竟对着红影鞠了一躬,恭敬而又谦卑说道:“修明见过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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