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长安城秋意正浓,巍巍皇都,绮富繁盛。
天子脚下的老百姓向来见识不凡,坊间也一向不缺八卦热闹的闲言碎语,不过眼下最热络的谈资,并非新昌公主即将出降萧相之子,也非南诏使团千里迢迢前来和亲,更不是皇六子荣王被授予单于大都护封号,而是一场父纳子妻的不伦韵事。
荣王府,书房。
赵大总管轻声细语地说道:“殿下,夜已经深了,王妃还在等着殿下呢。”
荣王李琬揉了揉眉心,道:“阿翁,派人去告诉王妃,本王今日歇在书房了。”
赵大总管遣走侯在门口的一众奴婢,关心地问道:“殿下最近心情不好?”
赵大总管是从主子生下来便一直照顾在侧的老人,尽管他这位主子一向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可他却总能聪明地察觉到主子的心情是好还是糟。荣王闻言捏着佛珠的手指倏然一滞,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皱眉道:“有那么明显吗?”
赵大总管笑呵呵地回应道:“老奴看着殿下长大,自然明白殿下的辛苦,至于别人怎么看,老奴可就不得而知了。”
“别人怎么看……”荣王凤眸一沉,低低地叹息道:“倘若父皇也能顾及世人的看法……”
“殿下!慎言!”赵大总管吓得脸色大变,连忙道:“有些话,不可说!”
“不可说……是啊……不可说啊!”荣王摇了摇头,“果然呐,大唐的红妆从不简单,只是可怜了老八……”
赵大总管劝慰道:“寿王爷自有他的命数,殿下也有殿下的福运。如今陛下器重殿下,太子爷信任殿下。这冠盖满京的皇城,有谁能夺了殿下的风采!殿下应该高兴才是,何必为那些无足轻重之事忧愁?”
“阿翁有所不知,为君为臣,没有任何事情是无足轻重的。本王为父皇尽忠尽孝,对皇兄尽心尽义,原是本分。身居高位者,越是尊贵荣耀,越要看清人间疾苦。”荣王府的书房位于王府最高的楼阁中,荣王推开窗户,目眺远方道:“物华天宝,盛世清平,这便是如今世人眼中的大唐。可本王却觉得这一切越发地沉滞了,从朝堂到民间皆没了前些年的蒸蒸之气,就连励精图治的父皇也渐渐沉溺于声色享乐之中……”
“殿下!岂可私自妄议陛下!”这回赵大总管的脸直接吓白了,“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荣王蓦然一怔,惊出一身冷汗,定了定心神,轻叹道:“多亏阿翁在侧,时刻提醒,否则本王早已……”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一切尽在不言中。
“老奴惶恐!”赵大总管立刻躬身拜道:“老奴的命是殿下的,只要殿下需要,老奴愿意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敲响了,却听蔡猛隔门禀报道:“王爷!出事了!”
荣王眸光微沉,赵大总管立刻拉开门将蔡猛请进书房,而后便识趣地退下了。
蔡猛匆匆上前回禀道:“王爷,安远王世子……没了!”
“没了?”荣王闻言猛地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蔡猛,皱眉道:“什么意思?”
“半个时辰前,安远王世子被发现死于城郊私宅,死的时候身边还有……”蔡猛突然顿住不语。
荣王瞧见一贯勇武的下属说话竟吞吞吐吐起来,便知事情十分严重,轻呵道:“还不说!”
蔡猛将头伏得更低了,“安远王世子与李相国之女死在一处!”
荣王握拳,“与何人?李相国之女?”
蔡猛有些难以启齿道:“他二人寻欢作乐,不慎嗑了过量的凶猛禁药,在脂粉堆里过身了。”
“禁药?”荣王愠怒地问道:“什么禁药?”
“浴炉醒花散!”蔡猛顿了顿又道:“东都那桩白燕园埋尸案,便牵扯此等禁药!”
“郝家和李相国……”荣王虚目道:“死的是相府哪位千金?”
“庶出十五小姐,因其生母得李相国宠爱,她在相府的地位也不一般。”蔡猛斟酌着又道:“这位十五小姐平素放荡跋扈,是西京风月场有名的常客,却不知何时竟与安远王世子搭上一层关系。消息不胫而走,京兆府和刑部皆已经派人过去了。”
荣王面色阴沉,不停地摩挲着佛珠,“也就是说,明日长安城的人都会知道。”
“王爷息怒!事出突然,事态紧急,怕是瞒不住!”蔡猛紧张地问道:“安远王只有这一个宝贝疙瘩,此事应该如何向安远王交待?”
“交待……”荣王冷森森地笑了笑,“他安远王又该如何向东宫交待……”
就在这时,却听陈子辛在外请见道:“王爷,臣下有事禀报!”
蔡猛遂接替了赵大总管的活去开门,躬身问好道:“卑职见过大统领!”
陈子辛点头示意,走到荣王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荣王皱眉,吩咐道:“蔡卿,去看看白盟主醒了吗?”
“是!”蔡猛领命告退。
荣王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子辛,陈大统领被主子盯得头皮发麻,“王爷……臣下犯了何错……”
“子辛,本王说你犯错了吗?”荣王难得笑弯了眉眼,“你这胆子怎么越来越小了!”
“王爷恕罪!”陈大统领心头慌得直突突,“王爷嘴上没说,可眼神……”
“眼神如何?”
陈子辛拨浪鼓般地摇头,“是臣下的胆子变小了,一定想法子练回来!”
“你越来越油腔滑调了!”荣王笑道:“本王记得你的岳家乃是泾阳陆氏,你妻弟陆皞玚已经和齐鲁高门余家的女儿定了亲,何时又同渔阳曹家攀上了关系?曹家在渔阳是名门望族,蓟北镇军大将叶延沛的母亲便是曹氏女。东宫对幽蓟一带的掌控十分薄弱,倘若叶曹两家皆能为东宫所用,届时局面就会大为不同,如此倒也算是一件好事。”
陈子辛脸上浮出一丝丝憨笑,叹气道:“还不是臣下那个叫人不省心妻弟,上个月背着家里人,在渔阳娶了曹氏庶女为妾室。”
荣王闻言却面色不悦道:“未娶妻先纳妾,你这妻弟倒不是一般地荒唐啊。”
“王爷息怒!”陈子辛连忙为陆皞玚辩解,“臣下这妻弟荒唐是荒唐了些,但也算是一个有勇有谋之人。前阵子他助广平郡王剿灭了雄关寨匪患,立下奇功,便以此央求广平郡王为他和曹氏赐婚,不日就要带曹氏一同返回长安。那曹氏虽为妾室,但身份非同寻常,不仅有蓟北第一才女的名头,而且背靠曹叶两大豪族,钱塘钟氏的主母还是那个曹氏的表姑母。”
荣王声色微沉道:“子辛啊,你这是在拿叶家和钟家来压本王?”
陈子辛脑瓜子嗡地一响,立马跪下道:“臣下不敢!臣下一时心急口无遮拦,冲撞忤逆了王爷,请王爷降罪!”
“不必这般紧张,本王逗你呢。”荣王挑眉道:“他既足智多谋,广平郡王会赏他一份好差事。”
“臣下有罪!”陈子辛自责道:“臣下未能好生约束妻弟,请王爷责罚!”
“子辛你这话好生奇怪,不知道的还以为本王小气,在和自己的侄子争功劳。广平郡王与本王素来感情深厚,陆公子在他手下做事未尝不妥,陆家是太子侧妃娘家,怎么论我们也是一家人,都为太子殿下效命。”荣王抬抬手指,“起来回话。”
“是!”陈子辛站起身,继续说道:“臣下的夫人担心臣下那妻弟闯祸,故而在其身边布了些眼线,有消息来报,那小妾曹氏竟与杜旻往来甚密。”
“杜旻?”荣王眉心骤紧,“又来了一个……”
陈子辛一愣。
荣王沉眸道:“安远王的世子爷今晚死了,和李相国的千金死在一处,死因荒唐,死相难堪。”
陈子辛惊讶得下巴快掉了,“王爷怀疑安远王和李相国早就暗中勾结?”
“安远王手握兵权,支持东宫,深得太子殿下信重,没理由背叛东宫。”荣王凤眸沉沉,吩咐道:“你即刻传信给易芝,让他速回长安,这件事情杜旻一定会追查,我们绝不能让相国党占得先机,更不能因此让东宫承受断臂损失。沈尚书那里你亲自去安抚,告诉他务必要以大局为重,儿女家事当排在社稷国事之后。”
“臣下领命!”想到又能瞧见沈扬清那块铁面,陈大统领心里挺高兴。“不瞒王爷,臣下还真有点想念沈大人,先前他被停职赋闲,又因要娶风月楼名妓为妻而被沈尚书赶出家门,人都消受了不少,成日丧得脸色如土,哪里还有原来意气风发的铁面神捕半点影子,臣下看着都不忍心!”
荣王轻笑道:“原来陈大统领和沈大人感情甚笃啊,倒是本王的过错,该早些命他回来。”
“王爷又打趣臣下……”陈子辛正欲离开书房,却又猛地顿住了脚步,“王爷,臣下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子辛,你最近是真不老实,说话吞吞吐吐,办事磨磨蹭蹭,莫非要本王送你去挨几板子?”
“王爷恕罪!”陈子辛扑通一声又跪了。
荣王不耐烦地揉着眉心,“站起来说话,动辄下跪,苦肉计使着顺手?”
“臣下不敢!”陈子辛缓缓站起身,这一次却比方才紧张不少,神色严肃道:“那个曹氏似乎与叶大当家是旧相识,王爷想拉拢钱塘钟家,臣下担心这会干扰到王爷的计划。”
“陈大统领这就多虑了!”门外传来一声低语,原是蔡猛已经将白决权带到。
荣王心弦一紧,淡笑道:“阿翁啊,这书房的墙壁怕是有些薄。”
“老奴明白了!”赵大总管在门外应道,心里已经在盘算着明早安排人过来加强书房的隔音。却见陈子辛打开房门后与蔡猛对视一眼,旋即将白决权请进去,蔡猛便留在门外值守。
白决权拱手道:“王爷见谅,我们习武之人的耳朵自然灵敏些。”
荣王坐在案前,竟亲自斟了一盏茶,“白盟主的酒已醒了?”
白决躬身应道:“老夫惭愧!蒙王爷今日赐宴,老夫一时贪杯,不胜酒力,竟在偏厅里睡糊涂了,请王爷恕老夫失礼之罪!”
“盟主言重了,寻醉忘忧也是人之常情,何罪之有?”荣王将茶盏递给白决权,“喝口茶?”
“谢王爷赐茶!”白决权惶惶地接过茶盏,又问道:“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盟主方才说子辛多虑,依盟主之见,此事当何解?”
白决权虽觉得口干舌燥,却不敢真在这书房里喝茶,端着茶盏道:“回禀王爷,据老夫所知,钱塘钟家的主母出身渔阳叶氏,却多年不与叶家往来,与曹家更是毫无联系。钟家是钟家,叶家是叶家。倘若东宫能拉拢叶曹两家,在蓟北自然如虎添翼,不过收服钱塘的势力,只须将功夫花在桃源山庄即可,至于那个冒名顶替的曹氏……”
“冒名顶替?”陈子辛打断了白决权的话,惊诧地问道:“盟主此话怎讲?”
白决权淡笑道:“真正的曹氏已为人所害,于数月前溺亡了。如今嫁给陆公子的那位原本是雄关寨的女悍匪,燕飞燕三当家。此事陆公子不仅知道,恐怕还是由他亲自安排的。叶大当家认识的并非曹氏,而是投诚的女匪首燕飞。”
陈子辛闻言气得大骂道:“陆皞玚这个王八羔子!等他回来,我非打断他的腿!”
“大统领稍安勿躁,陆公子定然有他自己的考量。”白决权轻笑道:“敢问大统领,燕飞与杜旻勾结,难道也是陆公子授意?”
“绝无可能!”陈子辛拍着胸脯保证道:“陆氏之前是出过墙头草,可那并非陆氏主家。陆皞玚是荒唐,却非投敌叛逆之徒。这一点王爷便是不相信我,也要相信太子侧妃!”
荣王呵斥道:“放肆!”
陈子辛麻溜又跪下了,“臣下失言!请王爷责罚!”
白决权连忙打圆场道:“燕飞以曹氏之名嫁进了陆家,却暗中勾结相国一党,可见还是底气不足,这才想要多方投靠,以求日后能在陆家站稳脚跟。她自以为行事隐秘,殊不知早已被人察觉,首鼠两端本就愚不可及,投靠敌营更是自取灭亡。待齐鲁余氏进了陆家,自然主持中馈,后宅之事理应交给后宅之人解决。大统领若是不放心,派人盯紧一些便是,却不必打草惊蛇。”
陈子辛憋气道:“那就这么干看着,一点招也没有吗?”
白决权又说道:“雄关寨三位当家分别保有三样信物——金虎符,苍狼节,飞燕令。有这三样信物在手,便能统帅幽蓟的绿林势力。北州猛虎李承天已经被月下豺狼吕绍砍了头,吕绍又与燕飞同气连枝,雄关寨被朝廷招安,大权自然落入燕飞手中。燕飞若当真想投靠相国,就必然要拿出些许诚意来。”
荣王眉心紧锁,“盟主是说,燕飞会将三件信物交给相国,以示诚意?”
“她或许会交,但一定不会全交了,否则无异于亮出底牌,让自身处于劣势。”白决权又对陈子辛说道:“大统领须向陆公子确认,这一符一节一令是否皆在燕飞手中?倘若连陆公子都被蒙燕飞在鼓里,事情恐怕就复杂了。”
“王爷的意思是……”陈子辛皱起苦大仇深的眉头,眼巴巴地看着自家主子。
荣王思量片刻道:“白盟主言之有理,你叫人仔细盯着陆公子和曹氏。记着,倘若曹氏安分守己,她就还是渔阳曹氏女,与陆家公子也算般配。否则,一个恶名昭著的女匪首,岂能入世家宗祠,安享后人供奉。”
“是!”
“王爷……”白决权欲言又止,深深地看了陈子辛一眼。
陈大统领也不是没眼力见,瞧了瞧自家主子的脸色,连忙道:“王爷的吩咐,臣下即刻去办!”
陈子辛退出书房后又与蔡猛对视一眼,便先行离开。蔡猛将脊梁挺得更直了,一心一意地当起了耳背门神。
“启禀王爷,调查叶大当家背景之事,已有了眉目。”白决权面色凝重,沉声道:“老夫收到线人的消息,几日前苍山蓉素的掌门——罗刹首尊叶京蓉,突然回到渔阳城,在叶府门前与叶大当家相见。老夫的线人是蓟北镇军大将叶延沛的帐下亲兵,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原来叶京蓉与叶大当家竟是师徒!”
“师徒?”荣王惊愕不已,“叶棠音原是蓉素门人?”
白决权点头,“不止如此,江湖皆知,叶京蓉此生只收过一个徒弟,便是昔年的罗刹探花——玉面红海棠左锋臻昀。”
“竟然是她……”荣王倒吸一口凉气,“竟然是她!东都那几起红海棠血案也皆是她所为?她藏得太深了!”
白决权又道:“叶棠音将自己这层身份藏得十分隐秘,她与广陵阁主南宫彦曾是挚友,广陵阁不会对外透露她的身份,故而我们之前多方探查却一无所获,这一次也是阴差阳错歪打正着,才得知她的真面目。”
荣王眉头渐深,却问道:“还有谁知晓此事?”
白决权回答道:“除却当日在场者,旁人应该无从得知。”
“钟家公子呢?”荣王眸色微变,“他是否知道,自己选定的未婚妻,便是朝廷一直苦苦追查的魔道暴徒?”
“当日不仅钟朔在场,他的母亲也在场,叶棠音的狐狸尾巴藏不住了。”白决权斟酌道:“王爷,是否要将此消息通知刑部?”
“钟朔知道她是谁,钟家也清楚她的身份……”荣王微微虚目,反问道:“盟主以为,当如何处理?”
白决权伏首道:“王爷可要听实话?”
“当然。”
“不妨先按兵不动。”
“不动……”荣王笑意深沉,“盟主有话,但说无妨。”
“叶延沛最小的胞妹便是北境宗师叶伶蓉,江湖人称平沙剑侠,而叶伶蓉的爱徒北国雪女,此前被魔尊千宁打成重伤。叶棠音借着为北国雪女治伤之由,请动叶伶蓉出山,甚至被叶伶蓉收为义女。叶棠音手底下还有一位名闻江湖的圣手,医毒双殊不虞先生,此人精通岐黄之术,号称阎王也要让其三分薄面,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幽州木家的大公子,木言鼎与原配夫人燕氏的长子。他的舅父是幽州燕氏家主,木家寻他多年无果,他却甘居叶棠音手下听凭差遣,足见叶棠音手腕之高明。”
荣王凤眸微动,“继续……”
“如今叶家曹家木家燕家,幽蓟的四大豪族皆与叶棠音有所关联,且她背后还站着钱塘钟家与江宁林家,王爷何不以她为切口接触这些家族,进而掌控幽蓟与江淮两地的局势。”白决权分析利弊道:“叶棠音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她就不再是如铜墙铁壁一般无处进攻的堡垒,而今这把柄就握在王爷手里,与其将她交给刑部,不如为已所用,让她和她背后的势力为东宫效命。”
荣王沉眸道:“本王三番五次招揽她,却都被她义正言辞地拒绝,难道这次她就会温驯地接受?”
“从前王爷以利诱之,她可以不为所惑,如今却不得不有所顾忌,毕竟她的身份已不再是秘密,她不仅要为自己考虑,也要为钟家,甚至是叶家考虑一二。”白决权老狐狸般地笑道:“叶棠音在东都所犯之事举世皆知,钟家包庇袒护,叶家知情不报,当与之同罪论处。是做罪大恶极的亡命徒,还是当匡扶正义的英雄侠士,就看她自己怎么选了。”
荣王饶有深意地笑道:“盟主的意思是,要本王以此来威胁他们归顺东宫,利诱行不通,便改成威逼?”
“老夫不敢!”白决权躬身道:“一切全凭王爷决断!”
荣王又盘捏起手中的佛珠,眸色却愈发深沉了。
……
渔阳,梁府。
梁家在渔阳高低也算大户人家,高敞气派的宅院和一进一出的都尉府相比,就是一只凤凰与一只土鸡,云泥之别。梁燊平素甚少回到梁家,那天半夜敲开梁府大门,管家一见是他回来了,恨不得敲锣打鼓将全府的人都喊醒了出来迎接。梁燊简单解释两句,便吩咐下人带路,让钟朔抱着彼时面色苍白,浑身发抖的叶晋靖先去客苑,却将叶棠音拽到一旁盘问了好半晌。
叶棠音将随身携带的愈骨合肌散塞给钟朔,忍着饿耐着渴压着暴脾气,听着梁燊不停地叭叭,直到干架归来却折了剑的叶伶蓉从天而降,才简单粗暴地将梁燊拽走。平沙剑侠打架打饿了,点名要吃一碗梁都尉亲手做的,不加葱不加盐,只放猪油的阳春面。梁都尉闻言老脸乐开了花,麻溜就屁颠屁颠地给这辈子也娶不到的老婆做面去,可把叶棠音气得够呛。
谁不是水米未进,挨到后半夜?
叶棠音肚子空空,咕噜噜直响,听别人啰嗦了半晌,又饿又渴又心烦,最后还被塞一嘴狗粮,凭什么!
于是,在接下来三天里,钟朔成了梁府最倒霉的人。当梁家上下皆沉浸在,梁都尉携老相好回府小住的喜悦中时;当叶晋靖郁郁寡欢,而身上的伤却愈合得飞快时;当梁燊乐此不疲地变着花样,给叶伶蓉开小灶加餐时,钟朔却要战战兢兢地看着叶棠音那比大漠鬼天变得还快的脸色,生怕喘了一个大粗气,便招来不耐烦的白眼飞刀,还要像老父亲一样照看叶晋靖那个倒霉孩子,日子过得卑微得不能再卑微了……
钟朔心里头怎叫一个憋屈了得,凭什么!
第三天日暮时分,刚从叶晋靖房里走出来的钟朔,话还未说上一句,便被叶棠音的白眼剐了一个措手不及。他巴巴地跟在叶棠音屁股后进了另一间屋,低声下气地问道:“还请叶大当家行行好,受累动动嘴告诉小可一声,小可究竟哪里多有得罪?”
叶棠音慢悠悠地坐在铜镜前,一只手托着下巴颏,另一只手扒拉着头上的簪花,懒洋洋地道:“这就说来话长了……”
“那便长话短说。”钟朔缓缓地走到叶棠音身后,理顺她微乱的发髻,又扶正那微斜的簪花,叶棠音见状便故意摇头晃脑地干扰他。“你不要乱动啊……怎么样,我这手艺还不赖吧?”
叶棠音瞧着镜子里略微扭曲的人影,浅浅一笑道:“中规中矩,勉勉强强。”
“夸我一句有那么难吗?”钟朔凝视着铜镜里模糊的娇颜,沉吟半晌却道:“告诉我一声,有那么难吗?”
叶棠音一时无言,半晌过后却笑道:“没有告诉你,你不是也猜到了,结果还不是一样,又有什么分别?”
“这不一样!很不一样!”钟朔愠怒道:“我以为,你将背后交给我,便是完全信任我。却原来我只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用完就被一脚踢开?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啊?”
叶棠音笑道:“你觉着自己是桥还是驴?我何时拥有良心,这种奢侈而又无用的东西?”
钟朔板起面孔道:“我在认真和你谈话,你能不能严肃正经一些。”
“我也在认真地回答你,字字真心,句句肺腑。”叶棠音闭目养神,略微沉吟道:“正因为信任你,所以才没有提前告诉你。”
钟朔闻言一愣。
“我知道,你定能猜到。即便万一你真蠢笨到,什么都没猜出来,你也会无条件帮我。”说着,叶棠音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手,轻笑道:“你的心思,早就被我拿捏得死死的,被我随意玩弄于股掌间。”
钟朔面色稍霁,眉头却未舒展,“听着可不像夸我。”
叶棠音挑眉道:“那你是老老实实地受着?还是乖乖巧巧地受着?”
钟朔皱眉问道:“有什么区别?”
“当然!”叶棠音笑吟吟地看着他,那小眼神多少有点不怀好意。“吃糖和挨打,你说二者有何区别?”
钟朔:“……”
他在心中默念了三百遍的认命,自己选的自己受着!
叶棠音见他不说话了,轻笑道:“还有什么想问的,不妨直说吧,总不好白受你这还凑合的梳弄手艺。”
钟朔沉吟片刻,问道:“被送走的妇人,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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