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几千里,天色寒凉不见人。西行路上的风景从枯败的黄,渐渐变为肃煞的白。马蹄急急踏进西京城,初冬干燥的风带着凛凛寒意,吹得人脸颊生疼,眉眼难开。

    更鼓已响,城门将闭,傍晚时分起了一层微薄的寒雾。薛峥眨了眨眼睛,水汽浮在睫毛上,怎么也甩不干净。老话讲,伤筋动骨一百天,在夏末被人卸了一条腿的薛大少爷,历经了三个多月近百天养猪一般的悉心照料,终于带着一身秋膘回到长安城,一张脸肉眼可见地圆润了不少,腰上也多了两圈肥肉!

    发福这件事倒也不能全怪薛大少爷犯懒,人沉溺在苦闷困顿里时,总得寻觅一个发泄口,来排遣糟糕的心情。薛峥在林家养伤期间,原本指望有钟忆瓷这么一个熟人陪他侃大山扯犊子瞎白话,让他这忍受身体疼痛的瘸腿病人至少有个好心情,岂料钟忆瓷这个不靠谱的丫头片子待着没有一个月就跑了,还把那个和她暧昧不清的皇亲公子哥也一并拐走了。

    没有钟忆瓷和孟北宵的约束与管教,孟西晴对暂时无法反抗的薛峥简直就快为所欲为了,日日跑到他眼前晃悠来晃悠去,恨不得挂他在眼皮上,每餐一顿不落地跑到他房间共用。薛峥被闹得烦躁至极,便想了一个馊主意治她——顿顿都吃荤腥油腻。薛大少爷的要求不高,没有最油,只有更腻!别说,这馊招起初真见成效,逼得孟西晴放弃共进餐食的念头,却还是无法让薛峥摆脱郡主痴心不悔的纠缠,直到孟家来信命孟西晴即刻回去。

    甄氏借着为新昌公主挑选出阁贺礼为由,喊闺女回家参谋,实则却是薛峥偷摸找人放出一些有损孟西晴闺誉的流言。姑苏与江宁离得不远,这种阴损小话很快便在江淮两地甚嚣尘上,沸沸扬扬地传进甄氏耳朵里。甄氏自然不能放任尚未出阁的女儿,不顾清誉尊荣去倒贴,哪怕贴的是未来夫婿,便抬出一个体面且适时的理由将孟西晴召了回去。

    孟西晴走是走了,可薛峥吃荤腥也吃惯嘴了,并且在讨厌的人消失后,他更是食欲大增,一顿饭恨不得吃掉两只烧肘子,导致在能下地行走自如之时,腰间已经攒出一圈厚实的白肉。在此期间薛峥还结交了一位,同样热爱啃肘子的油腻饭友——封梓翼。两个人在吃肉面前相知恨晚,彼时帮瘸腿卧床的薛大少撒流言的就是封四少。可怜淮安郡主临别前还依依不舍地和薛峥解释了一番,完全没想到这竟是人家费尽心思设下的“催你走”圈套!

    在林家养伤的这段日子,薛峥给自己布下了与世隔绝的屏障,对一切和薛家有关的消息都置之不理。薛家在各地的联络暗桩屡遭重创,损失分外惨烈,薛峥并非没有耳闻,只是单纯地不想理会。而他之所以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不是因为关心薛家的安危,而是因为今天恰好是十月初七——他的生辰。

    他要到薛家宗祠里,给他过世的亲娘敬上一炷香。

    “大少爷!”开门的弟子瞧见是薛峥回来了,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当即扇了自己两巴掌,知道疼了才跑到薛峥面前一把抱住他的腿,呜嗷地哭诉道:“大少爷……你终于回来了……远少爷……没了……”

    薛远在飞云布庄抗敌时送了命,死时身前挨了将近百刀,背后却没有一道口子。薛远的遗体被送回薛家时,薛荀岐腿一软当场就倒在爱徒的棺材旁。薛峥的心尖微微颤了颤,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只是不想理会,薛家谁生谁死,他不关心。他与薛远是一起长大感情深厚的师兄弟,可那又怎么样,人死如灯灭,活着的人最多是在祭拜的时候添上一炷香,道一句泉下走好。

    薛峥拍了拍小弟子抽搐的脊背,不情不愿地问道:“掌门呢?”

    小弟子哀戚戚地回道:“掌门在宗祠守着远少爷的牌位,消沉好些日子。”

    薛峥冷冷地笑了两声,心说怎么老头碰上事了都喜欢躲宗祠。薛峥在前面大步流星地朝宗祠方向走去,小弟子就跟在后面大声招呼,生怕府中的人不知道薛峥已经回来了。薛峥没有阻止小弟子,他既然大张旗鼓地从薛府正门进来,便是要薛家所有人知道,他今天回来了,回来给他亲娘上香。薛锦珍此时恰巧站在宗祠前,突然见到久未归家的薛峥,一时间不知是欣喜还是委屈占了上风,眼泪当即簌簌地落下,“兄长……”

    薛峥虽厌恶薛家长辈,对薛锦珍的生母抱有轻蔑与敌意,但对薛锦珍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还是保留几分心软,敛去面上的肃杀戾气,温和地朝她点了点头。薛锦珍泪眼婆娑地道:“远哥哥他再也回不来了……”

    薛峥的心口又是一堵,目光却落在宗祠那紧紧关闭的大门上,久久未移。

    “薛大哥!你回来了!”这时钟忆瓷从不远处的回廊冒出头,见到薛峥就像瞧见了什么三头六臂的新鲜玩意似的,瞪圆了眼睛上下打量着薛峥。“啧啧啧!膨胀了不少啊!可见林家的饭是真香!”

    钟忆瓷凑到薛峥身边,吸鼻子嗅了嗅,竟出奇没闻到那股熟悉的香粉味,心下不由得一阵奇怪。

    薛峥皱眉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呵……”钟忆瓷脸上挂着微笑,心头却是一阵阵冷笑,揣在怀里的那块镜花令,这会儿更硌得慌了。“我也不想待在这里,奈何我有个讲道义的老爹啊!”

    钟伯玄得知薛家遇袭,本着山海同盟,荣辱与共的良知,调了桃源山庄在京畿的势力对薛家施以援手。原本京畿分堂有领头的堂主,眼下却急投胎似的赶回钱塘去了,而副堂主又好巧不巧地受了重伤,造成京畿分堂一时群龙无首。也不知是哪个暗钉将消息报给了钟伯玄,没几天便有人带着钟伯玄的镜花令赶到主持大局。

    钟忆瓷也不知道亲爹的脑子抽了哪门子疯,竟命人将镜花令交给她,让她全权掌管京畿分堂,走马上任后的头一遭任务就是,带着一帮勉强自保的弟子来支援遭受重创的薛家。钟伯玄要求钟忆瓷,不惜代价地保全薛家。钟忆瓷觉得她爹不仅脑子抽疯,那副谜一般的自信心就和眼前的薛峥一样膨胀,眼下能保全自家尚属万幸了,哪还有多余的精力去不惜代价地保全别人!奈何亲爹发了话,她就只能硬着头皮照办!

    钟忆瓷唉声叹气道:“不用谢我,谁叫大家都是过命的朋友呢,为朋友两肋插刀,也是应该!”

    薛峥听钟忆瓷这没头没尾的牢骚,略微琢磨便明白了她的来意,以及那一肚子怨气从何而起。“毛丫头到底见识浅薄,不过还是要多谢你们。”

    “浅薄?谁浅薄?我浅薄?”钟忆瓷气呼呼地不忿道:“你是不是养伤养得连良心都没有了,全换成肥肉贴肚子上了!”

    薛峥倒也不气恼,“说你浅薄就是浅薄,是你父亲让你来的吧。”

    钟忆瓷瘪了瘪嘴,“不然呢?我没事过来自找麻烦吗?”

    “虽然钟家在京畿有些势力,但山海盟在京畿最牢固的底气却是薛家,倘若薛家真被灭了门,山海盟的四角就会断掉一个,随之而来的危险祸患,山海盟乃至中原武林都无法承受。”薛峥面朝南方,敬重地拱了拱手,“钟庄主义薄云天,以大局为重,这份仁义恩情,薛家铭记,山海盟铭记,中原武林铭记!”

    钟忆瓷一愣,确实没想到还有这一层面的缘由,心说到底是自己年轻幼稚不够稳重,一张脸羞愧得通红。

    薛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毕竟年轻,倘若其余几家人也赶到了,你自然就能看出此间的利害关系。”

    钟忆瓷愕然,“别说,还真是!既定盟约,怎么不见他们派人来救火!”

    “或许他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薛峥微微一顿,宗祠大门突然打开了,他只得将后话咽回了肚子里,径直朝宗祠走去。

    钟忆瓷看着薛峥那坚|挺的背影,心道这人平素瞧着一副吊儿郎当的孙子样,行止间对薛家毫不在乎,危急时刻却显出本色。

    薛峥终归还是薛家的长子嫡孙,他是陆离剑的主人,他是薛家未来的掌门!

    薛锦珍绞着绢帕,悬着一颗心,拭干眼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躯终于得到一丝放松。

    “不会再出事了。”钟忆瓷笨手笨脚地拍了拍薛锦珍单薄的背,生怕手劲使重了捶疼这娇小姐。虽说她平时不怎么待见薛锦珍这种娇花,但通过几天的观察,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从前抱有偏见。至少薛锦珍在大是大非面前拎得清,除却有一点矫情和缠人外,大体上还算是个合格的大家闺秀,反正比薛家主母强太多了。

    想起薛锦珍的亲娘,钟忆瓷肚子里的憋屈火就不打一处地蹿腾。薛家遭了劫难,尚未喘过气来,那个精于算计却目光短浅的长舌妇便想抢班夺权,天天惦记让薛荀岐将陆离剑传给薛放,好在薛荀岐不是一个只听枕头风的糊涂蛋。

    薛锦珍借着钟忆瓷的手臂站稳,哽咽道:“谢谢你小瓷……”

    钟忆瓷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被人打了尚能还击,被人谢了却有些手足无措,竟难为情地结巴道:“不……不必……”

    一下子咬到了舌头,疼得钟忆瓷差点飙出泪花!

    薛锦珍不禁担忧道:“没事吧?”

    “没……”钟忆瓷吸了两口凉飕飕的气,缓了缓神,郑重地道:“从前是我目光狭隘,竟不知锦珍姐姐是一个有气度的女子,误会了姐姐,还给姐姐找了不少麻烦,我给姐姐道歉!”

    薛锦珍闻言一愣,旋即摇头道:“小瓷,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我也实在无能为力,没办法让你像欣赏叶大当家一样,对我多添几分好印象。但我绝没有责怪你,你也没必要道歉,我没办法让所有人喜欢我,你也不需要喜欢每个人。我喜欢的人是你兄长,能让我放弃这份情愫的,不是你的不喜欢,而是他的不喜欢。”

    “他……”薛锦珍无奈地叹道:“他是真的不喜欢我……”

    钟忆瓷生怕薛锦珍那双肿成核桃的眼睛又掉出金豆来,连忙笨嘴拙舌地劝道:“三条腿的虫合虫莫不好找,两条腿的才俊遍地有。锦珍姐姐这样的千金闺秀,何愁嫁不出去!我那缺德冒烟的大哥,就是瞧着还凑合,其实心黑手狠,绝非良配啊!”

    薛锦珍被钟忆瓷的俏皮话给逗乐了,却摇了摇头叹道:“我不会放弃喜欢他,这二十多年来,我满心满眼都是他,我放不下。陈家小姐等待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自己的如意郎君。我可以比她等得更长久,若是一辈子等不到,就再等一辈子。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我等他看到我这颗痴心,我等他接受我这份痴情。”

    钟忆瓷:“……”

    她决定收回那句“拎得清”的评价,被儿女情长冲昏头脑的俗人都是傻瓜!她钟忆瓷这辈子,绝不能变成只知道情爱的傻瓜,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都不能!她神鞭钟老五志存高远,天大地大,星河浩瀚,她励志要成为一个惊天动地,震撼星河的大英雄!

    阴风乍起,回廊下刚点亮的灯笼瞬间熄灭了。

    钟忆瓷下意识地将薛锦珍挡在身后,警惕地四下环望,“姐姐抓紧我的手!”

    薛锦珍贴上前抓住了钟忆瓷的左手,而钟忆瓷的右手已探向腰间握紧软鞭,耳畔风疾——

    钟忆瓷一只手拉着薛锦珍迅速后撤,另一只手果断地甩出鞭子挞向侧上方,却听哗啦啦一阵鸣响,这一鞭子竟卷下来一地寒凛的飞刀!钟忆瓷的瞳仁骤然睁开,厉呵道:“有贼人!”

    下一瞬间,新一轮的飞刀雨铺天盖地射了过来!

    钟忆瓷拉着薛锦珍向后躲,无法牟足劲甩鞭子,两个人在密集锋利的飞刀攻势下,连滚带爬逃得好不狼狈。钟忆瓷为替薛锦珍挡刀,左手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刀锋自手背沿着骨缝斜插进皮肉里两寸,险些将她的左手扎透,鲜血漫过刀身,滋滋地往外冒。

    薛锦珍惊悸地看着钟忆瓷那血淋淋的手,焦急担忧却不敢妄动,整个人吓得已经僵在原地。

    钟忆瓷咬牙忍着剧痛,一把将薛锦珍推进身后的矮树丛里。随后飞刀贴着钟忆瓷的衣角扎进砖地,她一边擒着流血的左手连连躲闪,一边仅仅依靠着右手挥动软鞭谋求自保,可那刀子雨却越下越凶猛。

    就在这时,听到动静的薛峥冲过来,抖着断魂丝拦下了凶疾的飞刀。钟忆瓷趁机捞回薛锦珍,俩人立马就往宗祠里跑。

    没过多久,薛家弟子和钟忆瓷带来的人闻讯赶到,将附近的区域围得严严实实,而那要命的飞刀雨不多时便消停落幕。

    暮色重归宁静,风中却渗透着淡淡的血腥味。此起彼伏的粗浅呼吸,加重了人心深处的紧张与恐惧,每个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战斗,毕竟谁也不知道一眨眼自己的脑瓜子,还在不在脖子上。

    天光将逝,唯余一片昏沉。

    薛峥让众人点亮火把,将周围照得通明,任凭地狱恶鬼也要现出原形。

    钟忆瓷咬牙拔出飞刀,疼得心脏一抽搐,龇牙咧嘴将地愈骨合肌散,不要钱似的地往伤口上撒,心说多亏随身揣着师父留下的神药,师父果真救她于危难!薛锦珍找来了干净的棉布给她包扎,双手却不停地颤抖。钟忆瓷见状也顾不得疼,连忙说了几句自以为暖人心窝的话想安抚薛锦珍,没成想她越安慰,人家的眼圈越红!

    钟忆瓷:“……”

    该哇哇哭的人不是自己吗?姐姐你连根头发丝都没掉,你哭什么呀!

    却听站在院里的薛峥呵道:“何方贼人!还不滚出来!”

    话音方落,骤起的风吹弯了火把上燃烧的烈焰,一阵焦香扑鼻而来,刺激得人五感灼痛!

    薛峥鼻尖微微动了动,当即大声喊道:“屏息!”

    还是晚了一步!

    内功不怎么深厚的弟子已经七窍流血地倒下了,薛峥自然没能幸免,血脉似在急速奔腾,仿佛要爆裂而出。这时薛荀岐提着剑跌跌撞撞地从宗祠里闯出来,没头苍蝇似的四下寻觅着什么,神情痛苦狰狞却又充满了痴迷,活像个失智的疯子。

    薛峥从未见父亲这般癫狂,也顾不得继续吸入有毒的香气,立马扑上前去摁住薛荀岐,喊道:“爹!醒醒!”

    薛峥的呼喊没有任何作用,薛荀岐像丢了魂似的盯着天空,“荼蘼……”

    薛峥闻言猛地抬头,只见漫天红雨倾泻,那竟是一朵朵罕见的淡红色荼蘼花!喉间一阵腥甜,他当即喷出一口浓稠的黑血。

    此时夺命飞刀雨重新袭来,稳准狠地划过了众弟子的喉颈,温热的血洒落在花瓣上,将淡红染成了宫墙色……

    这回脑瓜子是真不在脖子上了!

    火把散落一地,将断头咽气的死尸与苟延残喘的活人一并圈进了烧红的炼狱。薛荀岐逆着焦红的火光望去,只此一眼,却让他整颗心如坠冰窟,整个人全然颤栗。他喃喃地念叨着两个字——

    “荼蘼……”

    三鞭震响,鸣彻云霄,霎时间,石碎尘扬!

    这三鞭一记接着一记,狠狠地挞在钟忆瓷心头。钟忆瓷挪动着脚步,不顾薛锦珍的劝阻,像是被召唤般下意识地就往宗祠外面走去。站在外面的薛峥擦了擦嘴角处的残血,五脏六腑乱得好似在打响鼓,光线昏暗,没人看清他已发红的眼眸……

    铁链划过石砖的声音由远及近,那雪白的身影逆着火光,踏着血红,缓缓走来。每一声都似要刺穿薛荀岐的耳膜,每一步都像是要碾碎他的心脏,他在薛峥怀中颤抖,哪还有什么武林大家和一门之掌的风骨派头,比街市口冻哆嗦的老乞丐强不了多少。薛峥看着抖如筛糠的父亲,看着横死当场的众弟子,看着血脉灼热得好似要爆裂的自己,勉强撑起身站直,满地的血红落在他眼里,灼得双目痛涩。

    他盯着不速之客,强制咽下一口血气,喘着粗气呵问道:“你是谁!”

    无人回应。

    晚风涌起,吹淡了一点血腥味。

    薛峥刚提起一口真气,却发觉自己的血脉胀得似要爆开,耳边充斥着薛荀岐疯癫的痴语——“荼蘼……”

    来者突然顿住前进的脚步,静静地站在距薛家父子十步远的地方,轻轻晃了晃手中的玄色铁鞭。薛峥在看到那条鞭子后,便确认了对方的身份。“玄墨鞭……你是苍山蓉素的荼蘼长老……”

    天下名兵榜上位列第三的神鞭,玄墨。

    玄铁鞭身长一丈有余,如孩提手一腕般粗壮,其上遍布百根锋利的倒钩,内里更藏有精巧机关,若是不幸吃上了一鞭子,任凭你是仙胎也要留下一缕魂魄。

    而今玄墨鞭之主,便是苍山蓉素的荼蘼长老。荼蘼在罗刹榜上位列第九,虽落后于梅雁和杏芳,但在蓉素门内辈分极高,居于三司长老之首,掌管门内规矩与刑罚,其地位仅次于掌门。荼蘼座下唯一弟子,便是罗刹红佛叶君竹。荼蘼长老行事低调隐秘,但玄墨鞭在江湖上声名响亮,但凡江湖人,甭管正常不正常,都不想碰上这堪比巨蟒吃人不吐骨头的兵刃,被它缠上,不交出一条命,也要流掉半身血!

    来者淡淡地笑了,摘下帷帽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风吹开暗淡的发丝,亮出一双激红的眼眸。

    薛峥一惊,微红的瞳仁骤然紧缩,转而又陷入疑惑,荼蘼是苍山蓉素的长老,为何没有戴那标志性的玉面,反而光明正大地露出真容?她居高临下地睨视着薛家父子,就像天神在看着蝼蚁,沉声道:“薛荀岐,我给薛家的礼物,你可满意?”

    未等薛荀岐回应,却听一声凄厉的尖叫,薛锦珍竟魂不附体地从宗祠里跑了出来,一头跌倒在父兄的身旁,颤抖地指了指宗祠大门,破不成声地叫道:“头……人头……”

    周围死一般寂静,却见手举火把的黑衣人突然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将昏暗的天地点得亮如白昼。就在薛氏宗祠门前,一排排血淋淋的人头竟被整整齐齐地码在了两边,粘稠而温热的血顺着石砖汩汩淌下,一双双惊恐绝望的眼睛狰狞地瞪圆,那般恶相便叫死不瞑目!

    薛荀岐终于恢复了神志,借靠着薛峥勉强站稳身躯,声嘶力竭地冲着对面吼叫道:“荼蘼!你恨的人是我!你要杀要剐,都冲着我一个人来,休要滥杀无辜!”

    “薛荀岐,你不过只有贱命一条,凭什么抵消所有的罪孽?你当然要偿命,却还远远不够!”她手腕一抖,玄墨鞭卷起三五支火把,登时就挥向了那些人头,腾地点燃了一片烈烈火海,瞬间将半边天色烧亮,也将她的眸色映得愈发赤红了。她扬起灰烬一般的冷笑,睥睨着薛荀岐,沉声道:“拜你所赐,我的族人葬身火海,你怎样欠下的血债,我便要你怎样偿还!”

    她手一抬,两名黑衣人将一具咽气的死尸送到薛荀岐眼前,苦主不是别人,正是薛荀岐的继室夫人——孟氏。

    “娘……”薛锦珍爬到孟氏身旁,颤抖的手探向孟氏鼻息,歇斯底里地哭嚎道:“娘!你醒醒!爹!你快救救我娘啊!”

    薛荀岐愤怒而又悲恐地盯着故人,故人笑靥如花,一如旧时纯真模样,除却消失的容光,岁月在那张脸上并未留下过多痕迹。胸腔泛起一阵闷痛,喉间是咽不下去的腥甜,薛荀岐推开了薛峥,一步一踉跄地朝着故人走去,手中轻颤的青锋剑发出了微微争鸣。

    薛峥惶然地望着父亲略显佝偻的背影,一时间竟觉得陌生,这一瞬间,他才惊觉自己已经离开亲人太久,尽管他怨恨着父亲,一心只想逃离家族的牢笼,此刻却也不得不承认,父亲不再年轻的背影让他感到了羞愧与自责。他终究没办法放下,这如囹圄般折磨自己的血脉与亲缘。

    “荼蘼,是我该死,是我有愧于你啊!”薛荀岐突然提剑挥上了脖颈,“我把这条命还给你,求你放过薛家!”

    “父亲!”薛峥惊骇地向前奔了两步,“不!不可!”

    荼蘼长老冷冷地看了看薛荀岐,“以死求饶,只可惜你的命一文不值!我曾经说过,你娶谁,谁就要死!”

    言罢,她一鞭子打在孟氏喉间,直接拔下了孟氏的脑袋!

    薛锦珍两眼一发黑,当场晕死过去。薛峥连忙将薛锦珍抱到一旁安置,眼下他们身中奇毒,当真是孤立无援了。今日是薛峥二十八岁的生辰,他才在亲娘的牌位前敬了一炷香,便要去那边与亲娘团圆了,如此算来,这个生辰过得还真圆满。想到这里,薛峥不禁松了一口气,缓缓站直发福的身板,扯了扯手中的断魂丝,盘算着以自己现下这身膘,还能不能舞动这套妖娆灵巧的兵刃。

    “又是一段狗血漫天的烂俗情债啊……”薛峥哂笑道:“父债子偿,这都是命啊……”

    岂料,荼蘼长老在看到薛峥抻起那套断魂丝时竟一愣,问道:“你与左锋臻昀是什么关系?”

    “玉面红海棠?”薛峥眸光一沉,轻轻摇了摇头,“没关系,不认识,从没见过。”

    “撒谎!”荼蘼长老阴着脸呵道:“你指尖擒丝的招式,分明是出自‘拈花意’的第一式!”

    薛峥一惊,后背渗出了一阵冷汗。

    “拈花意……”他擒丝的起式并非自创,而是经人指点改良所得,指点他的人正是叶棠音……

    荼蘼长老死死地盯着薛峥擒丝的手指尖,“说!你与左锋臻昀到底是什么关系!”

    “要你管!”薛峥抖起断魂丝朝荼蘼长老攻去,奈何硬气不过一眨眼便跪在地上吐血,叫人家一鞭子就卷走了断魂丝。那断魂丝在玄墨鞭面前,就像小蛇碰见了巨蟒,巨蟒三两下便将小蛇斩成零碎。

    “少闻!”薛荀岐连忙扶起薛峥,“孩子,你怎么样了?”

    薛峥摇摇头,此刻兵刃被毁,又无法运功提气,俨然成了一个手无寸铁,只能等死的废物。“下毒算什么本事,想我薛峥一生追求硬气,没想到最后竟死得如此窝囊!都说儿女是父母前世欠下的债,你我好歹父子一场,今日一起死在家中,也算是了结这两辈子的孽债。等到了那边,我就去找我娘,你莫要再跟着我们了,我娘一定不想看见你。”

    薛荀岐老眸潸然,“孩子……爹不会让你死的……不会……”

    “他是你的儿子?”荼蘼长老抖着玄墨鞭,激红了眼睨着薛荀岐,癫狂地笑道:“薛荀岐,你也配做一个父亲!你也配!”

    “荼蘼……”薛荀岐叹息道:“他是……”

    “住口!”荼蘼长老打断薛荀岐的话,疾言厉色道:“你们薛家人都要死,一个也跑不掉!”

    言罢,她倏然挥鞭抽向薛家父子,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根细瘦的软鞭横插一杠,自杀般地缠击上了玄墨鞭!

    

    (。手机版阅读网址:

章节目录

棠音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笔趣阁只为原作者晏宁昭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98章 (十六)荼蘼,棠音,笔趣阁并收藏棠音最新章节 伏天记笔趣阁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