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棠音的整条右臂,从肩胛骨到手指尖,都臂布满了长短不一,宽窄各异的伤痕,浅的是被剑气所伤,深的是被剑刃所划,有的血痕已经被风吹干,落满尘污,有的伤口却还在渗血,温热而粘稠的红,顺着手臂落到碧色的扇面上,神奇的是竟无一滴再从扇面滑落。那扇面仿佛长了一张吮吸鲜血的嘴,血气浮于其上,散着莹亮红光,贪婪地吞噬主人的精血,却不碰一口旁人的腥污。
在她脚边的确有一滩血泊,那正是惊雨剑不败神话破灭的证据!
“你居然挑了我的手……”李舟瑔抖了抖血色模糊的手,一双猫妖瞳仁却归于寻常,看叶棠音的眼神里没有强烈的恨,反倒异常地好奇,甚至有几分惊喜。他低低沉沉地笑了笑,问道:“你练的是什么功夫?”
其实叶棠音打得十分狼狈,披头散发,满身血污,仿若刚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修罗,上一回伤得这般惨烈还是国破死战时。可她的碧眸却愈发湛然了,活像一头狼在贪婪地盯着猎物,面颊虽有些绯红,不过在血腥的掩盖下倒也没那么明显。
饶是如此,落在李舟瑔眼里,也足以敲响震慑的警钟。
她冷恻恻地笑了笑,敷衍地回应了两个字——“魔功。”
“魔功……”李舟瑔微愣道:“也是魔功……”
“是啊!就是魔功!”叶棠音暗暗压抑着胸腔里翻腾乱窜的血气,强行咽下喉咙里的腥甜,沾满血渍的手悄悄握紧扇子,阴鸷地盯着李舟瑔。“就像你的生息术一样,不为正道所喜,不为江湖所容。”
“胡说!”李舟瑔似乎被她的话刺激到了,竟突然癫狂地大笑道:“生息术不是魔功,都是他们蠢笨无为,才令这门精绝武功蒙尘,反而诬陷它是什么邪魔禁术。呸!一群眼瞎不识货的蠢东西,装了满肚子构陷污蔑的坏水!”
“没错!他们又蠢又坏!”叶棠音竟附和着李舟瑔,帮腔咒骂道:“世上碌碌无为者甚多,他们不甘平庸,却嫉贤妒能,见不得你风光得势,见不得你如阳似火,见不得你堂堂正正地行走人间。于是他们编造构陷,颠倒黑白,满嘴仁义道德,不问是非因果,披着正道光鲜亮丽的皮,作尽魔道肮脏卑劣的孽。他们一心只想将明珠拉下神坛,扔进狱火中烧成灰烬。他们只盼你生生世世不能重返人间,不能重见天日。”
“是了……是了!”李舟瑔听过这番话竟激动得双目充血,笑道:“他们将我打入地狱,要我烈火焚身,要我灰飞烟灭!”
岂料,叶棠音突然冷笑两声,话锋一转,冷呵道:“你当真是被冤枉的吗!”
叶棠音的质问如同一瓢冷水,瞬间浇灭李舟瑔心底才生起的火种,唯一通往人间的火种。
“你怀疑我……你也和他们一样怀疑我……”李舟瑔气急败坏地蹲下,不顾流血的手,不理脱飞的剑,抱头捂耳嘶吼道:“你也觉得我天性恶毒,我做不得好人?你也觉得我居心叵测,不肯相信我?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为什么!”
李舟瑔一声又一声激动的质问,一下又一下戳着余守正的心窝子,让他猛然想起了当年的光景——
那时李舟瑔也曾用同样的话,反复质问着掌门师兄李元尘。
二十五年前,掌门师兄将李舟瑔带回无涯门,留在身边亲自教养。彼时的李舟瑔就像是掌门师兄的一条尾巴,形影不离地黏在身后,他们名为兄弟,关系却胜似父子。然而当年对李舟瑔最狠心之人,偏偏就是这位如父的师兄啊……
余守正不止一次地想,倘若当初掌门师兄能稍徇私情,倘若当初没有被那些幸灾乐祸的看客苦苦相逼而成为众矢之的,或许李舟瑔就不会铤而走险,以至于误杀温穆,就此沦为口诛笔伐的师门叛徒,最终一步步走上一条不归路。
遗憾的是,凡人这条命只能活一回,“倘若当初”四个字屁用没有!
草不留的后人,他的出身便是原罪。陈年旧事分说不清,个中因果无人探问,而今江湖只道李舟瑔是个十恶不赦的邪魔头子,活着天理难存,死了咎由自取,就是做了鬼也该魂飞魄散,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李舟瑔被硬生生压在成见的大山下,这辈子注定无法翻身。可他们这些站在山上的人,又何尝不是被囿于牢笼,受尽了成见的摆布,永生永世皆不得自由!
“道长?道长!”钟忆瓷实在不解,这人命关天的生死关头,老前辈怎么格外爱走神……
简直不要命哦!
余守正咳了咳,回过神来看了钟忆瓷一眼,皱眉催促道:“你还不快走!”
钟忆瓷撇嘴道:“快被打死的时候,我都没想着逃命呢,眼见要打赢了,我更不能走喽!”
余守正无奈地骂了一句:“小崽子不要命!”
钟忆瓷:“……”
“道长方才说的那些话,到底什么意思啊?”钟忆瓷话锋一转问道。
不怪钟忆瓷孤陋寡闻,实在是她年纪太轻,又是正道正宗正统养出来的毛躁孩子,别说没见过什么邪性物什了,就连魔道的趣闻传说也未必知道几桩,自然好奇得要命。然而,就是她这张懵懂纯真却热切求知的脸,却叫余守正的心头莫名一震,猛然间又想起了年少时的李舟瑔……
那时候的李舟瑔天资聪慧,好奇上进,对一切未知都充满迫切的渴望,浑身洋溢着熄不灭的热火,无时无刻不像是一轮初升的旭日。他曾是师尊最宠爱的弟子,也是与掌门师兄最亲近的师弟,有多少人羡慕他,就有多少人嫉妒他;有多少人喜赞他,就有多少人憎恨他;当初有多少人渴望成为他,后来就有多少人慎惧,乃至痛恨自己曾经想要成为他。
“你为什么非要那么好奇!”余守正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捶着胸口痛呼道:“为什么!为什么!”
余守正无时无刻不在痛惜,倘若李舟瑔不是那般恣意而为之人该多好!他也就不会闯进经阁禁区,不会翻开那本害人的禁书,不会知晓那门可怖的禁术,不会沦为被口诛笔伐的师门叛徒,而这一切悲剧最初皆源于他的好奇与妄纵。
无数人给李舟瑔扣上各种各样穷凶极恶的罪名,骂他豺狼本性,居心叵测,阴险毒辣,蛇蝎狠绝。其实早在亲眼见识到,李舟瑔如何甘为相国獠牙,如何助纣为虐戕害忠良时,余守正便彻底认清了现实。可当初那个纯真赤诚,满腔热忱的师弟,却也永远定格在余守正心底。
他知道,李舟瑔最初沾上生息禁术,绝非旁人所说的包藏祸心,图谋不轨。
他知道,掌门师兄清楚那件事的前因后果。
可掌门师兄没有给李舟瑔任何解释的机会,一锤子就将人锤进十八层地狱,只因触碰禁术,不可饶恕。
“道长……”钟忆瓷被这老前辈激动的反应吓了一大跳,一面窘迫得心虚,一面却又不服不忿,心说自己好奇点怎么了,又没浪费你们无涯门的粮食!
余守正回过神来,眸色微沉,严肃地说道:“她手中握着蜀山鹃的神兵——离行。”
“蜀山鹃……”钟忆瓷惊道:“那日鬼门袭击江宁林家,就是要夺取蜀山鹃的宝物!难道……”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喉咙里好似扎了一根短刺,又磨又硌说不出话,一阵阵凉意从脚后跟涌上了后脑勺。
“在那所谓的天下名兵榜上,离行扇排第一。它是真正的天下名兵,却也是一件嗜血魔刃。”余守正的目光紧锁于前方,落在那只握住江湖风雨的手上。“离行扇每一百年择一次新主,而今这一百年,江湖便是她的天下了。她身正,则江湖兴,她身邪,则江湖祸。被置于烈焰炙火上,被推到风口浪尖处,是无限风光也是无尽凶险,她又何尝不是一颗明珠,不是另一个李舟瑔……”
“正邪……”钟忆瓷眉头紧锁,思量片刻却笃定道:“她是我平生所见最值得相信的人之一,重情义讲道义,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今日若是没有她,我们早去见真菩萨了,不管谁以后说什么,反正我就是相信她!”
余守正深深地看了钟忆瓷两眼,如此纯粹无邪甚至冒着傻气的话,也就只有未经世事的小崽子能说出口了,但听起来却又是那么地鼓舞人心,叫人不禁涌起一腔澎湃的热忱。他看了一眼钟忆瓷身后的刀盒,好信道:“你怎么改行耍大刀了?”
钟忆瓷愣了愣,没想到话茬忽然拐到自己身上,笑嘿嘿地回应道:“神鞭钟老五的神鞭光荣了,今后我就是神刀钟老五了!这原本是我师父的宝刀,眼下已经传给我了,我一定好好练刀,绝不辜负师父对我寄予的厚望!”
“你还有师父?”余守正自然与钱塘钟家相识,从未听说钟家让女娃拜师他门这回事。
“我师父就是……”钟忆瓷一顿,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道:“广寒刀,木黎!”
“广寒刀……”余守正皱眉一愣,旋即却又点了点头。
钟忆瓷也摸不准这老前辈又皱眉又点头到底是啥意思,反正他的意思不重要,爱啥意思就啥意思吧!她一颗心都扑在前边激烈的对攻上,一边看得叹为观止,一边止不住热血沸腾,跃跃欲试想冲上去帮忙,奈何心有而余力不足。老五暗下决心,日后定要勤勉刻苦,练得一手好刀,也像叶棠音一样做个救人于危难的活菩萨!
荒谬的是,她还未看破,她崇拜的这位活菩萨,其实从来就不想当菩萨。
“李舟瑔你当真无辜吗!”叶棠音居高临下地站在李舟瑔面前,蔑视道:“明珠虽蒙尘,尚有现世日,因为明珠虽深处泥潭,却没有沦为顽石。而你早已堕入魔道,成了相国手中的一颗杀人棋子,再无机会洗去这身污泥,重返人间。似你这等屠戮同门,残杀无辜的悖逆恶徒,我岱宗无涯,人人诛之!”
“师兄……不是这样的……”李舟瑔竟疯疯癫癫地呢喃道:“师兄你听我解释,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离开无涯离开你,我真的无处可去啊……”
余守正明白李舟瑔恐怕已陷入幻境,将叶棠音当作了李元尘在对话,毕竟这么多年能胜过李舟瑔一招半式者,也就只有李元尘一人。
钟忆瓷不明所以地问道:“那猫妖怎么了?”
“这是生息禁术的反噬,他已经陷入幻境,此刻思绪错乱,神志不清,正是薄弱之时。”余守正盯着叶棠音,皱眉叹道:“看来她已经知道了……”
钟忆瓷顺嘴问了一句,“知道什么?”
“李舟瑔的身世。”
“啊!”钟忆瓷回应道:“这个我们都知道了,皊嫣姐姐说,那猫妖是元尘师伯捡回来的,原本是土匪窝草不留的后人。”
余守正无奈一叹,猜到定是方圆师兄醉后多言,才让小辈们听了去。
钟忆瓷又道:“皊嫣姐姐还说了,那猫妖当年叛出无涯时,嘴里还一直念叨着草不留,可见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
“她竟然猜到了……”余守正不禁为叶棠音敏锐的头脑感慨,仅凭旁人的几句回忆,她便能想到背后更深层的秘密,果真是个极聪明且大胆的年轻人。无涯门中与之平辈而论的钟朔和陆皊嫣,虽是外界口中的天之骄子,但论心思谋略却不及她十分之一缜密,她这样的人若是不慎走上歧途,江湖岂非要大祸临头!
“谁猜到什么啊?”钟忆瓷又听不明白了,不禁腹诽老一辈怎么总喜欢说半句留半句,故作高深不说透,捂着叫小辈自己猜!
“她猜到了生息禁术的反噬弱点——入幻失智。”余守正拖着重伤的身子骨,朝着自己那根铁棍子走去。“你要么马上离开,要么躲好不要乱动。”
钟忆瓷看着老头踉踉跄跄地走到墙前,吃力地将铁棍□□,这副又要拼命的架势,叫她心下一咯噔……
余守正知道,叶棠音与李舟瑔的对战实则已经结束了,然而并非是李舟瑔被她打败,而是她沦为强弩之末。生息禁术最可怖之处便在于生生不息,修炼此术者可在短时间内反复动用生息之法令内功暴涨,从而立于不败之地。一旦李舟瑔清醒再战,叶棠音在惊雨剑下走不过三招。
叶棠音自然察觉到了生息禁术的玄妙,所以才要抓住李舟瑔入幻失智的机会。陆皊嫣提及李舟瑔当年叛乱之事时,叶棠音便猜测当时的李舟瑔或许就是陷入了幻境,才会看到已经死去却被深埋心底的人。
“你是草不留的后人,你是天生恶胚。”
“胡说!”李舟瑔疯狂地反驳道:“我是无涯弟子!我是惊雨剑传人!不信你去问我师兄!”
“师兄……”他慌张地四下乱瞟,“你快告诉他们,我没有说谎……”
叶棠音眸色一沉,当即转换口吻呵道:“李舟瑔!你可知,我为何要将你逐出无涯!你为何要偷炼禁术!你为何要屠戮同门!”
李舟瑔猛地抬头,愣怔地望着她,喃喃低语道:“我为什么要偷看那禁术……还不是为了救你!可你不信我,你竟然不信我!”
“为了救我?”叶棠音眉心骤紧,继续装作李元尘问道:“一派胡言!难道是我让你偷习禁术!”
李舟瑔疯疯癫癫地摇头道:“因为你炼了那门邪性武功,你走火入魔,我想要救你,我只是想要救你啊!”
叶棠音追问道:“什么邪性武功?”
“定风波……”李舟瑔讷讷地道:“你亲口告诉我,那是一门玄妙的武功,练成了便是百年难出的奇才……”
叶棠音的脑瓜子嗡地一响,下意识地攥紧血淋淋的拳头,“美人点绛唇,离行定风波……”
“可是你走火入魔了,我只是想救你!”李舟瑔不停地念叨着,“师兄,我才不稀罕什么生息术,这世上我在乎的只有你啊!”
叶棠音的眼神倏然阴沉了,果然李舟瑔的软肋就在这里!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她一面低声安慰李舟瑔,一面缓缓地靠近他,悄悄将锋刃挥向他的脖子——
就在这时,李舟瑔的瞳仁突然又竖成细线,左手迅速地拾起惊雨剑,侧身挑向叶棠音的手腕!
咫尺之距,胜负只在一瞬,然而叶棠音的精力早已耗竭。惊雨剑强大的剑气压迫她无法抽身,仿佛被卷入一场狂烈的风暴,但这一次她却无力再破障而出。千钧一发之际,飞来的铁棍精准无误地横插在二人之间,生生挡住了剑气,将叶棠音扫出风暴中央,震飞三尺之外。叶棠音跌跪于地,强压的血气翻涌上来,一口热血喷出喉咙,她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却死死地握住兵刃,饶是短暂地失去了知觉,也不松开分毫。
“棠音姐姐!”钟忆瓷正要跑过去,余光一瞥,“道长!”
余守正这回彻底倒下了,方才掷出去那一棍子,倾注了他最后一股战斗的活气。钟忆瓷顿觉分身乏术,僵在原地,一时间恨不得将自己劈成两半用。
“你竟敢装成他来骗我!”李舟瑔一怒之下劈断了铁棍,阴冷地笑道:“他从不承认他知道,即便他心里一清二楚。”
段成两截的铁棍落在叶棠音身旁,她匍匐着撑起身躯,左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污,“原来是这里露了破绽啊……”
李舟瑔微微一愣,“什么?”
“他不承认什么?他心里一清二楚什么?”叶棠音放肆轻蔑地质问道:“李舟瑔,对他而言,你究竟算是什么?捡来的师弟,养大的同门,还是见不得光的觊觎者?你一直耿耿于怀苦苦痴缠的,究竟是被逐出师门,还是被他亲手抛弃?”
“闭嘴!你闭嘴!”李舟瑔暴怒挥剑,朝叶棠音当头劈去!
“来啊!老子怕你!”叶棠音强提了一口气,如地头蛇一般主动迎击,伏低横扫,亮刃直攻李舟瑔下路。虽气势汹汹,奈何气力殆尽,无以支撑这凶狠的进攻招式。与惊雨剑浑厚依旧的剑气对峙不过两三招,她便力竭气散,就像被掐着七寸痛打的蟒蛇,卷缩在地上狼狈地逃窜。
“想躲?我看你还能往哪里躲!”李舟瑔下手越发毒辣了,“天亮之前,我一定扒了你这身皮!”
叶棠音咬紧牙关,打散尘土以作掩护,没料到李舟瑔的左手功夫也如此娴熟凶狠,惊雨剑气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在她周围交织筑成了无形却牢固的囚笼,仿佛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将她吞下,剑气好似挂着钩带着刺一般锋利,不停地缩紧着,仿若獠牙要将她嚼碎。她原本打算兵行险招,一举击杀李舟瑔,到底还是自视过高,急于求成,此刻身陷这剑气的囚笼,越是挣扎反抗,所受的反噬创伤就越严重。
惊雨剑气刮破衣衫与皮肉,打得叶棠音血气浮散。叶棠音清楚李舟瑔是在折磨她,等到她耗尽最后一口气劲,剑气必将穿透她的身躯,将她斩成几截。
“死猫妖!”就在这时,却听钟忆瓷一声怒呵:“吃我一鞭!”
她从烧败的火堆旁捡起那条落魄的铁鞭,抡起来不要命地抽向了李舟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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