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到山海苑门口,便见吴不言坐在崖边的石桌上,像是在等他。
庄七心道一句来得挺巧,便走到跟前,道:“跑我这来下棋,闲的?”
“来一局?”吴不言执着黑棋,怡然自得。
“别。”庄七依旧站在,淡淡道:“我也不喜下棋,怕忍住把棋盘劈了。”
似是想到中州青会,吴不言大笑一声,丢了棋子,抖开折扇,“知悟不言”四个大字再度映出。
吴不言笑道:“从青州边境一路过来,有何想法?”
庄七垂眸打量着他,冷冷吐出几个字。“青州要完。”
“说的不错。”吴不言摇着扇子,望着薄云下依稀可见的琅琊城,淡淡道:“我云游数年,目睹青州边境民不聊生,无数百姓死在矿脉里。等我回到书院禀明,老师赠与我这面扇子。”
“知悟不言,言者不悟。”庄七“呵”了一声,道:“老人家是叫你闭嘴。”
吴不言也笑了,望着边境的方向,悠悠道:“我的老师,怀揣着济世之心,亲手筑起了一道墙,将青州隔绝与世,却将边境百姓推向火海,而今他弃之不顾,又要叫我视若无睹,你觉得可笑吗。”
庄七不答,只是静静地审视此人。
吴不言话锋一转,忽然问道:“经过中州青会,你还是认为世间无善恶之分?虽不知缘由,你与渺尘真人断了师徒,定是恨极他的。”
“我是恨他,也无法原谅他。”庄七淡淡道:“但不代表我认为他是恶的。百年前他和剑圣平定燕州之乱,十几年前,他又和解中青两战,避免更多伤亡,他很好。”
“你总能令我惊讶。”
吴不言露出惊讶,又抚掌而笑:“你在撷芳楼怒斥满堂墨客,原以为你是愤愤不平,如今看来倒也不是。”
庄七淡淡道,“这世上有吟诗作对的墨客,也有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二者谁都没错,错的是给土壤投毒的人。”
说完庄七又冷嗤一声,伸出手,“拿来吧,弯弯绕绕这么多,不就是为了给我青州盟会的证据。”
吴不言道:“你去找过我老师了?”
“难不成呢。”庄七又嗤了一声,“你老师早猜出来了,也别再废话,我不喜欢绕弯子。”
吴不言洒然一笑,“青州如樊笼,笼中人破不了,需要意外的石子。”
“你们师徒还挺像,说的话都一样。”庄七神色冷峻,“我没时间再废话,有什么证据现在给我。”
“诶,别气嘛。”吴不言一手折扇,慢条斯理地说,“这些年来,我是收集了不少证据,但还不够,需要一个能够一击致命的证据。而最近,刚好有一个机会,或许你能够帮到我。”
庄七缓了口气:“什么事,直说。”
吴不言悠悠一笑:扔给他一枚纳戒。
“这里是各大道门与青州往来的一些证据,以及撷芳楼的机关地图,你大可一看。明晚撷芳楼会有一场重大的交易,那时部署的守卫都会被调到前堂,但账本也会随之取出来,到时你伪装成我的随从,我们见机行事。”
庄七扬手接过,“这事我应了,明晚我会去。”
吴不言洒然一笑:“既是如此,明日戌时我会在撷芳楼等你。”
庄七没再理会,转身便入了山海苑。
等推开小院的门,却见房间空无一人。
庄七微微一怔,这才记起,九亥早上好像说要再去趟千月阁。庄七作势就要出门,只不过刚走两步,却又顿住,随后回了屋。
九亥不希望自己跟过去,意图很明显。
庄七叹了口气,寻了椅子坐下,又拿起了芥子佩。不同于纳袋轻易就能打开,芥子佩在认主之后,只能主人将其打开,而面前的芥子佩还未滴血认主,而这么一个灵佩,里面却只放两样东西。
随着灵识探入,一本书册便被取了出来。
庄七一目十行,手便不由握住,一腔怒火骤然蹦出。
恰在此时,木门一下被推开。
九亥入眼就见他满脸的怒气,不由微微蹙眉,“发生何事?”
庄七一时也顾不得问他去哪,只是将册子递给他,“你也看看。”
刚合上的册子,又被翻开,九亥细细看着,厢房一时只剩下偶尔的翻页声。
只是过了片刻功夫,庄七就没沉住气,九亥一边看,庄七一边说:“原先以为,青州盟会在撷芳楼幕后,没想啊,白象观也有一脚,不光是他,整个青州的道门几乎都惨了一脚。”
中州青会上,白象观主话里话外,都是在打压剑宗,庄七没忘掉这个老头。
九亥面沉如水,目不转睛地看着册子,道:“白象观早年也是一方大派,上任观主无涯子战死,其徒撒手不问世事,由此以后,便大不如从前。”
庄七听完沉默了半晌,才叹了句,“可惜了,老观主一世清明,尽被后代所累。”
九亥又翻了一页,眸光也越变越沉,“白象观只是其中一员,青州道门几乎都与盟会有所瓜葛,洞主所言,盟会产出灵石尽数分给白沙书院,也不尽然。”
庄七嗤笑道:“账面上的就这么说,账面后有多少灵石流走,谁又知道?你看看册子里写的,光隐藏的矿脉,就有八处,那这些矿工从何而来?青州盟会是将边境的人,当做牲口圈起来。有了修士的介入,寻常人又怎么会发现?”
“我是说为何十几年来,没有人发现此事。青州几乎所有道门都参与其中,剩下的都是小门小派,根本挨不着边!”
九亥合上册子,沉思道:“这本册子,只是将盟会所做之事一一列举,并不算充足的证据。核心证据还在吴不言手上。”
“他在等着我先出手。”说罢,庄七便将撷芳楼之事交代,并将其中地图展开给他看。
九亥侧眸凝着他:“他在拿你做棋。”
庄七撑着桌子,吁了口气,几近调侃的说:“反正我作棋子也不是一二回了,说好听点,我这叫什么,顺势而为,对不对。”
九亥一阵失语,曾几何时,这人是最讨厌被利用。
庄七通过眼神就读懂了想法,兀自叹笑一声,颇有感叹的意味,“其实我也不是善人,十二岁的时候就跟庄老二杀过人,第一次,吓死了。我从没想到有一天,会做着拯救百姓这种崇高的活儿。
“但一路从边境过来,就是抑制不住心中不平。修士不是仙,也会杀人。但为什么要挑手无寸铁的下手。说到底,我也不是什么大善人,只是打抱不平罢了。什么剑圣的责任,担子,与我何干。”
九亥抿唇了半晌,才低声道:“剑圣是剑圣,你是你。”
庄七握紧了九亥的手:“庄老二曾说有许多事情,是明知不可为而为。青州也是养育我的土地,剑圣也传了我天下式,我承了这些人的情,总归要报。我还年轻,你也年轻,我们还有将来。”
九亥闻言一阵失神。
“话说回来,去千月阁查出什么了?”庄七挨近了几分,用几近试探的语气,凑在耳边道。“回来没看见你我好捉急。”
九亥淡淡道:“没有。”
庄七有些不信,九亥不做声去了千月阁,显然是猜到什么,他忽然想起,从进门九亥便面沉如水,心情显然不好,可见绝非小事。
在身边人出神的功夫,九亥一时想了许多,刚得到证实真相,还有庄七口中的将来。
庄七正犹豫要不要再问,就听清清冷冷的两个字,传至耳边。
“抱我。”
庄七一下愣住,但只是瞬间,他就对上了一双看不清情绪的眼神。九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注视着,没有任何表情,可就是能感到一股莫名的沉重。
庄七侧过身,默不作声地伸出手,将人扣在胸廓,连着手臂一起环住。
两人气息交缠,呼吸交错,但谁也没做出多余的动作,只是坐在凳上静静相拥着。
九亥垂着眼,感受着胸膛传来的心跳,和温热又熟悉的体温,终于寻得出一丝归属感。他完全可以让庄七发现不出一丝异样,但他不想了。
不想装,仅仅是这么简单的一个理由。
而抱着他的人,同样寻出了这么一个理由。
庄七紧紧抱着他,仅仅一句“抱我”就给所有疑虑贴上封条。九亥不愿意再骗他,只能选择这种委婉的方式。
九亥没有说话,守渊人就像一根线,扯出沉在水下庞大的真相。
身体蓦地凌空。
庄七拦腰将人抱起,大步迈出了房门。
九亥没有问要去哪,只是安静地倚在怀里,不得不承认,他此刻很累,哪里都好。
路程并不长,庄七只是踩着飞剑,寻了山海苑后侧一处高高的山崖,寻了块干净的山崖,抱着人静静坐着。
此时不过下午,青州的天气也一向温和,长空万里湛蓝,在稀薄的云烟下,能看见万顷繁华的琅琊城。
视线变得辽阔,连同人也宁静下来。
庄七仍旧抱着九亥,目光柔和,“你瞧,天蓝,地阔,什么事放在其中都不值一提。”
九亥淡淡道:“你都是这样安慰自己?”
“不。”庄七低低地说,“有你在,我不需要安慰。”
九亥的睫毛微不可见的颤了颤。
庄七沉笑了一声:“在观澜院的时候,我就喜欢你,当时从没想到有一天能和你在一起,后来梦成了真,我仍是觉得不真切,每天都会提醒一遍这是真的。每次遭不住的时候,想想你,就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
见人沉默不做声,庄七兀自笑了笑,望着湛蓝长空,迎着微风回忆。
“以前你总在把我推开,第一次推开我一年半,第二次推开我足足三年,以前总说等你想明白,后来才觉自己天真,别说一年,就算一天我都不想和你分开。你还未出关时,我就想着,等你出来了,我一定要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你,甩都甩不开的那种,去他的守候,我压根不是那种人。”
九亥望着翻腾的云海,道:“你话真多。”
庄七用下巴蹭着发顶,轻轻道:“你话少,我话多。你喜欢我,我就爱你。”
九亥扬起下巴,毫不犹豫地堵住话多的唇。
两人在风中接吻,云海天光,山色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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