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是寅时,坊街上空无一人,两边偶尔有灯笼挂着,昏昏暗暗光线,映出一个瘦弱的黑影斜在白雪地上。
瘦小的老头走的不慢不快,砍刀在雪里刮出一长条深痕,发出微微刺耳的声音。
两道人影忽地出现在身后,同样不紧不慢地跟着。
狂风刮出呜咽的声音,吹起了衣袂,将地上影子也变得翻飞。
老头浑然不觉后头有人,自顾转身进了一条小巷。
巷子破破烂烂,两边还有杂物堆着,没走几步,老人停了下来,一手推开陈旧的木门。
等庄七和九亥到来时,门轰的一声就关上。
“怪人。”庄七低语了一句,便想动身跃过高墙,马上又被拦住。
九亥抓着他的小臂,皱眉道:“这样不妥。”
老人明显是一个隐世的高手,冒冒失失闯进去,惹人厌烦不说,还恐会多生事端。
庄七微微一怔,随而又是一笑,低声道:“怪人就得用怪法。”
九亥闻言眉蹙地更深,似是在深思这句话的可行性。庄七见状笑了一声,直接揽过人的肩膀,纵身一跃而上。
院子很破,檐下挂着腊肉没来及收回屋,大砍刀被随意丢在一边,四五步就能走到屋前。
九亥眉还蹙着,庄七便两三步到跟前,使劲敲着木门。
“老头,开门!你都露了一手,就别玩神秘了!”
房门被敲得哗哗作响,动静大得震掉檐上的雪花,簌簌落在身后。
眼见里面不出一声,九亥伸手打掉敲门的手,喝斥道,“夜深扰人,好好说话。”
庄七手一缩,不死心地盯着房门,忽地灵机一动,朝向九亥问:“饿不饿?”
九亥抬了眼眉,仿佛在问:“你又打什么主意。”
庄七再次抿唇一笑。
半时辰后,破败的小院肉香四溢,房檐下本就没多少的腊肉,蓦地少了几根。
小院的积雪被升起的火堆融化,露出泥土地来,上面驾着一口大锅,腊肉滚着蔬菜,在里面持续散着香气,旁边地上随意对着灶具。
庄七高大的个子蹲在一旁,手上仍是一阵忙乎,面具下的笑容就没散过。
九亥不由捏了捏眉心,他知道庄七纳袋里装了不少东西,但没想到,这人把一个厨房都装了进去。多大岁数的人,顽劣的性子就是改不掉。
庄七见人还在站着,又起身把柴房口的小凳搬过来,熟得像自己家一样,擦干净后拍了拍矮凳,“坐。”
头疼。
九亥移步身旁,也没坐下,余光扫向紧闭的屋子,眼神颇有无奈,道,“这样有意义?”
“当然有。”庄七一手舀着浓汤,拍了拍腰间芥子佩,手上就多出一个酒坛,“雪夜小景,美酒配肉,馋死老头。”
夜里的雪消融一半,破败狭地也称不上景,用得也是别人之物,若说馋死,不如说将人气死。
九亥不再说话,摇了摇头,立在旁边由着人瞎闹腾。
庄七洒然一笑,抱着坛子揭开酒布。
浓郁的酒香霎那溢出,不过少顷,盖过肉香,占据整个小院。
风回峰有很多酒,除了千年醉,最出名的便是苍黄酒。据说是燕州之乱时,李无常为祭战死的亡魂,亲自所酿。此酒又烈又浓,烧心灼魄。
九亥皱眉,正欲开口,破旧的木门嗞啦一声发出骤响。
俩人目光同时看去,就见枯瘦的老人站在门槛前,浑浊的眼直盯着酒坛。
庄七笑着举了举酒坛,“老前辈,喝一个?”
老人没有说话,佝偻着身子,负着手,缓步迈到面前。
燃起的火光上下跳动,老人皱巴巴的一张脸映出了血色,只是仍旧没有什么表情,甚至一眼都没看俩人,只是盯着酒。
庄七兀自倒了一碗酒递给他,“老前辈,我请你喝酒吃肉,你好歹说句话。”
老人瞥了他一眼,接过碗,仰头一饮而尽。
庄七微微瞠目,拍了拍掌,“好酒量!”
只看老人神色清明,又将碗递给了他。
庄七啧地一声,也没再问话,酒倒了满碗递回去,又拿出一碗,给自己倒了半碗。
九亥立在旁边眉头一皱,冷冷一瞥,庄七喝酒的手一顿,抬了面具,极尽讨好地笑说:“就半碗。”
九亥没再阻拦,用余光看着老人,陷入深思。
一连三碗下去,老人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端着空碗,淡淡道:“李无常的徒弟?”
老人声音雄浑沧桑,藏着不易觉察的威严。
“不是。”庄七顿了顿,看了眼九亥,抿唇道,“渺尘的,不过现在闹掰了,功法是剑圣教的,也不算师父,没拜过师。”
老人眼神终于露出一丝异样,打量蹲着的男子。
庄七隔着面具,迎上浑浊的目光,丝毫没有掩饰身上气息。
半晌,老人收回目光,什么也没问,蹲身坐在矮凳上,寻了筷子,捻着锅里的肉,就地吃了起来,一副不再搭理的样子。
庄七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地说:“酒也喝了,肉也吃了,老头你总得说说话,好歹报个名字吧。”
“你自愿送酒下菜,与我有什么关系,况且肉还是我的。”老人瞥了俩人一眼,淡淡道,“别在我身上费功夫,无论何事,一律不应。”
庄七气闷,头一次遇到这么难缠的,又臭又硬,好赖都说不动。
“前辈是因为走火入魔,才隐居于此?”
清冷的声音从后传来,庄七微微一怔,抬头看向旁边。老人动筷的手一顿,也抬着老眼看过去。
九亥缓缓道:“前辈隐藏得很好,只是我更容易察觉煞气。”
老人正眼看向青衣男子,“是又如何。”
“我可以帮您驱逐煞气。”九亥见老人神色微微一变,接着说,“如果我所料不差,前辈会走火入魔,是因戮气太重导致。封魔术,对此可解。”
“封魔术,你是守渊人!?”
老人爆喝一声,眼神陡然变得凌厉。
不等九亥答话,躺在一边的砍刀旋飞而来。
一道清光湛蓝而过,九亥持剑挡住劈来的砍刀,其劲刚猛,竟逼得他后退数步。
下一刻,讨世剑横空而出,在俩人之间竖劈而下。
“讨世剑,霜绝剑!”老人一跃而后,眼里精光乍现,随即猛喝一声:“渺尘竟收守渊人做徒弟!”
“误会!!”庄七心知对方隐居不知真相,连忙大喊:“是海沙阁做的,和守渊人无关,剑圣才是当时真正的守渊人!”
一语未落,老人瞳孔一缩,厉喝道:“不可能!”
庄七持剑挡在九亥面前,语速飞快:“这事现在九州尽知,你回中土打听就知道。老头你先别急,咱们坐下,你听我慢慢说行吗,别动手动脚!”
老人坐在回凳上,冷冷盯着他们,冷喝道:“说,一五一十地说!”
庄七叹了一声,收了剑,走过去弯腰端起还剩小半口的苍黄酒,一饮而尽,缓缓说了起来。九亥则立在屋檐下,依着墙壁闭目养神。
此事要说清楚并不简单,想要彻底消除老人的误会,须得讲得详细。
庄七从剑圣之死,到潜入三途教,寻得法剑的事,直至昨日发生之事一并说了。
火堆渐渐熄去,天际的交界处也透出一丝光亮,照出了隐藏在墨色中的血云,也映得老人一张脸格外沉重。
庄七碎碎叨叨说完事,又将俩人目的也说了一遍。讲完后只觉口干舌燥,本能的抬起空掉的碗,又是一顿,正叹着气,脸旁就多出了一个水囊。
庄七顺势抬头,嘴角就勾了起来,“心疼我了?”
九亥没答话,将水囊递给他,便不动声色的后退半步,似是要和俩人保持距离。
庄七闻了闻周围浓郁的酒气,才恍然一笑,原来对方嫌弃酒味。
只听地面又发出摩擦声。
老人将酒坛挪来,又自顾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
庄七来了精神,道:“老前辈,说了这么多,我还是不知道你叫什么。我们帮你祛除煞气,你帮我守着百兴坊,必要时应付下方川宁,怎么样?”
“不需要。”
老人的声音微微发哑,但语气十分果决。
庄七猛地一瞪:“不要!?”
老人哼了一声:“我是因为身染煞气才隐居于此,但百年过年去,这煞气是有或无,于我有何影响!?”
庄七听得瞠目咂舌,指着他都说不出话来。
老人又扫了俩人一眼,便起身缓步走向屋子。后边再度传来男子的声音。
“您百年前就在,当知道燕州之乱的惨状,海沙阁无妄渊都不是善茬,您还能做到两耳不听,双目不识吗!”
老人顿了半晌,冷哼一声,“你身为剑圣传人,并未担剑圣之责,有何脸面说教!”
一语未落,双门哐当一声,死死合上!
庄七被踩了尾巴,眼睛死瞪着门,咬牙切齿。
九亥踱步至身边,淡淡道:“走罢。”
庄七泄了气,抬头望向血云里透出的光辉,又累又疲,“算了,没时间耗在这里,算算时间,方川宁那群人该到边境了,得去让红叶吩咐下去,城里不能再入一个修士。”
九亥微微点头,他们时间并不宽裕,要在短时间内将古悲城收服,变得牢不可固并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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