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融春光笼罩着他那如冰似雪的身影,削减了他身上的凉意,似没有初见他时的傲寒。

    顺着赵炳楠的目光瞧去,那里是一片东倒西歪的兰花从,大半都已被拦腰折断跌入春泥之中,显然是受了前些日子的雨雪摧残。若是换作往年的暖春,该是正值花开之时。这春败去的光景,让所见之人都忍不住怜惜几声。

    想起昨日他那样对自己,心中余火尚未消尽,今个又突然出现在这儿,司予着实想不明白他到底有何意。

    “你怎么在这儿?”

    她薄脆的声音击破他周身的平静,他淡然转身,看向她。

    空气中响起他那熟悉的冷漠声音:“我来瞧瞧。”

    司予正准备开口之时,李嬷嬷上前来说道:“郡主,三殿下一大早便来打点了,见府中人少,怕伺候不好您,又亲自挑选了几个人送来了。“

    司予心中纳闷,这人明明昨日说不愿来的,今日又上赶着来,她如何想也想不明白。人心往往深不可测,更何况他这样一个人。

    赵炳楠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补充道:“既然先帝赐婚,那你自此便是我的女人,以后还会是我的妻。你的住所,我自然要检查明白,确保你住得舒心。”

    此话一出,空气瞬间凝结,他竟在白日之下说出她是她的女人的话,着实让司予惶恐至极,但这是赵炳楠对她说得最长的一段话,这刻她才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有着与人交流的正常能力。

    李嬷嬷见状,为了缓和气氛,对司予说:“殿下,还是您考虑周到,让人一大早将郡主的东西收拾到偏院,郡主无论如何也不住正院。”

    这话没将气氛缓和,反而让气氛僵冷到了极点。司予不解他如何预料到自己的选择,如此一个素未谋面的冷淡之人,怎么可能了解自己的选择。

    阳光荡着光影,落在她那微微扬起的下颌线上,司予未瞧他,只是说:“谢谢,你也看到了,这里一切都好,你可以回去了。”

    赵炳楠深邃的眸色突转明亮,“听闻郡主烹茶一绝,我今日斗胆来向郡主讨杯茶吃。”

    大成崇尚饮茶,无论是庙堂之上,还是江湖之远,人人都对茶乐此不疲,人人追求“碎玉锵金,啜英咀华”,宫中甚至还成立了专司茶事的部门,规定了固定的饮茶礼仪。可司予不爱那些条条框框,煎茶随性,从师于茶艺高手云游禅师,没料想却自成了一套章法,达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名扬京都城。

    司予说:“都是旁人瞎传的,我煎茶甚是随意,怕殿下笑话。”

    “郡主谦虚了,可是我面子窄,郡主不愿为了煎上一壶?”

    “自然不是。”

    她未说完时,他上前略走了两小步,在距司予一臂远的地方停住脚,眼底承载着说不明的情愫,刹那间,她的心在怦怦乱跳,那是双司予拒绝不了的双眸。

    “既然殿下想喝茶,我煎茶便是,就当是谢过殿下今日特意来此帮忙,殿下略等等,我让人去寻茶去。”

    司予吩咐竹桃找出从宫中带出的茶和前段时间积攒的春水,亲自为他煎茶。

    细细想来,舅舅在时,最爱喝自己烹的茶。自舅舅去世,她就未曾再煎一瓯水,瀹一壶茶了。

    毕竟烹茶饮茶是需要心情的。

    赵炳楠随司予进了茶室,与她相对而坐,此前一面,赵炳楠并未细细看司予面容,今日一看,只见她一张小桃脸,清丽脱俗中透着娇艳欲滴的美丽,小小的泪痣滴落在眼角,甚是可爱。她有着沈家女儿独有的气质,这种气质她在刚去世的沈太后那里见到过,在沈皇后那里感受过。

    是啊,可惜他是沈家的女儿。

    司予将茶器一一摆好,炉鼎茗壶陈毕,她盥手清心,然后煎水至沸。

    只见她取些茶投入壶中,沸水高冲急注,茶沫浮聚,茶汤碧绿,顿时室内,茶香四溢,异香纷至。

    司予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最后将二水茶汤,推到赵炳楠面前。

    他忽闻室内茶香四散中,轻扬飘逸,竟夹杂着丝丝兰花冷香。

    他端起茶盏,放近鼻尖,细细闻了闻,随后呷了一口,味道单薄,但入口甘滑,喉间甘润。

    这股清茶在他齿间回转,经过味蕾的触碰,顺着咽喉进入体内,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而后唇角微颤,端着茶盏的手,指尖泛白。

    良久,他抬头,问:“这是,何茶?”

    恰好与正瞧着他的司予,四目相对。

    司予眼底,眸色深柔,融入他的眼中与心里。

    司予端起一盏,呡了一口,说:“我不知。”

    她眼眉低垂,看向静置在案边的茶罐,说:“祖母信佛,几年前从普陀山请来一位和尚,佛号智冷,佛道深浅我尚且不论,他在茶上造诣颇深,最喜煎茶论茶。我有幸与之斗过几次茶,他离宫前,赠与我此茶一罐,我问这是何茶,他答曰:无名。“

    “无名?”赵炳楠喃喃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

    “不知这茶是就叫无名,还是本无名。只觉有趣,故没再问。”

    “该是本‘无名’。”他并非是鬼使神差地说出的这个答案,而是他知道答案。闻着淡淡兰花香味,赵炳楠忽觉自己回到了那个长满兰花的院子,看着母亲静静地为自己煎茶,斟茶,然后温柔地唤“楠儿,来尝尝这无名茶。”

    他曾问母亲为何这茶叫“无名”,母亲笑靥如花,亲昵地将他搂在怀里,刮了刮他的鼻尖说:“以后你便会知道。”

    后来母亲死了,死在雨夜,葬于雪天。

    那个问题,他仍不知答案。

    一室兰香,一壶好茶,暂缓世间所有纷争忧愁。

    他回神,看到司予。

    她素衣兰簪,静坐在他的对面,如空谷佳人,一时,比这茶还香。

    这个味道,是赵炳楠十年来一直寻找的味道,他的母亲,生前最爱兰花,最爱烹茶。

    今日司予所烹之茶,味道与当年一模一样。

    他曾数次以兰花入茶,只想再尝尝那个记忆中的味道。

    可总是或淡或浓,寻觅不得。

    司予发现,他眼神中的冷冽减弱了几分,化作温柔,融入茶汤。

    她以为,他是因茶如此,便说:“殿下若喜欢,我便分你一些。舅舅生前,也爱喝这茶。剩的不多了,我可舍不得全给你。“

    “你说,他生前,也爱喝这茶?”

    自己的父亲到他口中,便成了“他”,当年的事,司予多多少少了解一些,故也有些理解。

    于是答道:“是啊,每次舅舅被政务弄得头疼时,便来寻我给他烹这茶。想来,他第一次喝这茶时,神情和你此刻的一样。”

    他听后牙齿微颤,只感觉鼻尖发酸。无数个孤夜,他将自己的心门紧缩,将自己的记忆踏碎埋藏,只为不在旁人面前做个可怜之人。伤痕一遍遍揭开,一次次结痂,最后化作坚硬盾甲,护住一个少年的过往。

    他微微仰头,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已换了个话头,故指了指那瓮煮茶用的水,说:“那不是普通的水吧。”

    他以为自己做的毫无破绽,却被心思细腻的司予看在了心里。她见他在残兰从前驻足,以为他爱兰,虽旁的茶亦有兰香,但这无名茶兰香独特,时而冷冽时而温和,像极了他,故而选了此茶,可赵炳楠的反应让司予一时看不明白。只是隐隐约约感受到,他将阴冷做甲,做剑,拒人以千里之外,只是为了留个体面。

    “前段时间春雨连绵数日,这是当时接的春水。”

    “听闻秋水煎茶最佳,没想到春水也如此妙。”

    “秋水白而冽,更能突出茶味,春水次之,只是这不是直接接的雨水,而是瓮放在廊下,盛的雨雾,附着在壁上,滑入瓮中。连绵了十几天的雨,统共得了这一小瓮。”说着司予苦笑了一下,眸中神光暗淡,声音低沉着说:“今日这茶,还多亏了竹桃,若不是她将瓮放在廊下,这点恐怕也得不来。”

    那几日司予成日伤心,哪里还有雅兴,去收集雨水。

    赵炳楠见状,知道自己勾起了她的伤心往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又将话茬换了回来。

    “我不善煎茶,要想烹得一手好茶,各个环节都需要精准把握,就比如这水温,水沸滚过度或水温不足皆有损茶的味道。茶给了我,我也寻不得一个好的烹茶人,实属浪费。”

    “那就先存在我这里,你什么时候想喝了,便来。”

    如此家常的话,赵炳楠已经好久没有听到了。

    此话就像,十年前那日,母亲将毒酒端给自己,说:“楠儿,喝吧,喝了之后,母亲给你烹茶喝。”他觉得胸口一阵刺痛,记不清母亲说那话时,是哭着还是笑着?这些年他极力去忘却,却又不舍抛舍母亲音容。

    赵炳楠忍住尽量不在司予面前失色。

    “谢谢。”他故作镇静地说。

    “烹这茶,一来是谢你今日来府中帮忙,我尽地主之宜,请你喝茶。二来是让你看看,我也有过人之处,最起码,烹茶我比你在行,不要总用鼻尖看人,请你以后尊重我。”

    只见赵炳楠听了愣在了那里。

    司予忽然说了这样一段话,虽是心里话脱口而出,但并无恶意。

    “郡主教训的是。”他起身,拱手弯腰行礼。

    司予连忙站起,没想到他这次竟然如此柔顺。

    “郡主,我刚回京,宫中府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先告辞,日后再来拜访。”

    赵炳楠走后,司予一时觉得无趣,便坐下饮茶,忽想起院中那片兰花,一时兴起,跑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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