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用过早膳,司予坐在院中石凳上,欣赏这满园春景。这几日风和日丽,春意姗姗来迟,院中春水清淌,春花缓缓开放。

    尽管不日前春寒料峭,但暖暖东风拂过,春意便一夜间爬上树梢。偏院此前并未住人,母亲爱花,便让人在此处栽了不少,大概是当作花园用了。灼灼桃花、似雪玉兰、灿烂海棠,还有墙边一丛丛金黄的迎春花,院中花种不少,但恰到好处的和谐,让人看了并不觉杂乱。

    果真如赵炳楠所说那样,宫中确有人来。

    只是没想到,是宗庆。

    他身着大红蟒圆领飞鱼纹赐服,腰白玉带,着皂皮靴。

    他的双肩削瘦但却耸起有力,初升的太阳洒落下的阳光冰凉柔和,模糊了他的袍服下那带着棱角的身形。

    若不是这身服饰,在旁出遇到,定以为是哪位的王公贵臣,哪户的逍遥公子。

    可惜一朝入宫门,一生再无自由身。

    无论将相还是白衣,于时间面前,都是沧海之粟。

    生前的权欲,身后的名声,无非是虚幻一梦,能有什么意义?

    大成王朝的东厂实质是一个特务机构,作恶之多,手段毒辣,臭名昭著,身为督主的宗庆更令人闻风丧胆。

    没有资料记载,牌坊是何时开始建造的?“流芳百世”是谁命人刻的?又是为谁而刻?一个个千古谜团的真相沉入滚滚历史浪潮中,真相本身并无意义。但总有一群群人为之痴迷,为之喜怒,如飞萤赴火,悲壮瑰丽。

    宗庆在司予面前,拱手弯腰行礼:“奴婢见过郡主。”

    他清亮却深沉的嗓音扣紧司予的心弦,她明明知道宗庆是地狱魔鬼一般的人物,见他却并不畏惧,或许是因为他曾救过她的性命。

    司予示意让他坐下,又命人为他倒茶。

    “郡主近日可好?在这儿可还住得惯?”

    “一切都好,劳烦督主尽心安排。”

    宗庆脸上笑起来如清风朗月,他的狠不在明面上,而在心里。

    “都是奴婢该做的,今日来,奴婢是有一件事要求郡主。”

    “何事?”司予心中一惊,自己尚无可用之处,不知他所求何事。

    “将军明日到京城,宫中设宴,还请郡主与三殿下同行。”

    “既然是宫中设宴,我定会去的,哪里劳烦督主再跑一趟。”

    只听他不急不徐地说:“沈大将军多年来未曾回京,太后娘娘和沈丞相的意思是要好好迎接,听闻沈将军虽是武将,可平日最大的爱好是听琴。为投其所好,安排礼乐司的人准备,没成想昨儿礼乐司混进了刺客,怕惊扰了圣安,与行刺有关的一干人被羁押。眼看着宴席将近,不得已来求郡主,郡主您的琴艺是天下一绝,可否委屈您,明日亲自为大将军演奏,以解奴婢燃眉之急。”

    他轻描淡写地概过那些血淋淋的事,却逐渐向司予展示着如今朝堂的危机四伏。

    “我?我只学了些皮毛,弹可以,只是怕弹不好。”

    “郡主过谦了,您师从张天师,先帝在时,可常跟奴婢提起,您的《平沙落雁》弹得最妙,这首曲儿您弹得不在张天师之下。”

    听他提起先帝,司予眉心紧蹙,心纠在了一起。是啊,又是《平沙落雁》,张天师只教过她这一曲,也只肯教她这一曲,以至于《平沙落雁》她确实拿手,甚至到了出神入化地步。

    “沈将军是我的叔父,明日之宴也可算是家宴,弹一曲无妨,只是我恐怕也只有一曲能拿得出手。”

    “谢过郡主。”他再次起身向司予行礼。

    “那次我落水,你救我,我还未曾感谢过你。”

    他微微一笑,并未作答,只是拱手告退,看着他的孑立的背影,司予竟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伤感。

    正想着,竹桃已唤人将司予那把许久不弹的琴搬了出来,那丫头又不知从哪翻出了《平沙落雁》的曲谱,在司予面前铺展开来。

    “你倒是勤快,恐怕此刻督主还未踏出府门。”

    竹桃嗤嗤一笑,说:“郡主,您确实是许久未弹琴了,这琴啊都落了一层灰了,刚擦拭完,奴婢早就想听您弹了,您快试试,看看琴艺是不是生疏了。这明日可是大场面,郡主您今日可得好好熟悉熟悉曲。”

    司予思索了一下,原本蹙着的眉毛舒展开来,四顾看了看,说:“你说的对,我今个确实要练练,你快去准备一下。”司予说着朝着竹桃笑了笑。

    竹桃会意,又搬来煎茶的一套器具,点上檀香,这是司予弹琴的习惯,她总觉意镜比技巧更重要,而抚琴最重要的心境,茶香与檀香能让她更快进入状态。

    深沉的檀香夹杂着丝丝茶香,盈盈绕绕盘旋在院中,《平沙落雁》悠悠荡起。

    似鸿雁来宾,似云霄飘渺,在满园春色里,瞬忽似有一群鸿雁愈飞还休,欲停似飞,一会儿超脱悲怆,一会儿闲情悠悠。

    一曲弹尽,满园静寂,司予眼角沁泪,沉浸其中,早已忘记此刻是满园春色,似雁停落在秋日的沙岸暮色里。

    连不通音律的丫头在一旁也已潸然泪下,衣袖尽湿。

    外面晴天白日阳光普照,地下密室内黑暗吞噬着细微的烛光,赵炳楠坐于暗处,等着一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幽深的暗道里传出,在幽寂中越发清晰。

    宗庆进入暗室,笑着向赵炳楠作揖行礼:“让殿下久等了,奴婢方才去了郡主府给耽搁了会儿。”

    赵炳南面色阴沉冰冷,与黑暗融为一体:“都安排妥了?”

    “是,郡主明日宴席会弹奏《平沙落雁》,奴婢让张天师尽心教过,这曲郡主拿手。”

    赵炳楠指尖敲击着桌面,时不时发出沉闷的啪啪声。他示意让仍立在旁的宗庆坐下,又幽幽地问道:“陛下这几日在做些什么?”

    “殿下也知道,朝堂大事都由首辅大人和太后娘娘定夺,留给皇帝的无非是一些琐事,比如殿下您与郡主婚期之事。”

    他一语未了,赵炳楠已知晓他所指之处,说:“明日找机会告诉郡主此事,皇帝那边怎么说,你应该知道。”

    宗庆应声曰是,只听赵炳楠又说:“我尚且不知书房之后竟然有如此一间地下暗室,东厂督主果然名不虚传,看来在我回京都之前,你已做好了打算,连我在京都住的府邸你都已经摸排清楚了。我只是不解,你为何选我?”

    总庆呵呵两声,笑着说:“各取所需罢了,我需要你帮我除掉沈家在京都的势力,你需要我帮你坐上皇位,而现在皇帝背后最大的势力是沈家,殊归同途,我们合作,于你有益无害。”

    赵炳楠并不惊讶宗庆知晓他的底细与心中所想,但还是禁不住毛骨悚然,素闻东厂消息灵通,寻常人家屋中私语都能让探子听去定罪,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真没想到你野心如此之大,若沈首辅被扳倒,那朝堂之上可就只有你说了算了。”

    “若是那也,刚刚好助殿下一力登上皇位。”

    “你不怕我日后除掉你。”

    “不怕。”

    宗庆由始自终面带笑容,言语和缓,赵炳楠锋烈的语气、冷峻的目光刺向他如同刺在棉花上,擦不出硝烟之味儿。越是如此,赵炳楠越觉得可气,但又不得不仰仗他的权势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若有一天,殿下大权在握,认定奴婢是亡国妖孽,那殿下杀了奴婢便是。”

    赵炳楠冷笑,想起先帝遗诏中他那一席之位——“永不杀之”四字。一国之君在弥留之际,居然为一个宦官,为一个双手满是污秽的人留下那样的旨意,史无前例。他笑那人和十年前一样荒诞,一样分不清忠贤奸佞。

    “我可不敢杀了你。”他说这话时嘴角抽搐,冷冽的眼神直逼向宗庆,如剑似刀。

    说罢拂袖而去,他扭动玄关,出了暗室,暗室连着他府上的书房,那是宗庆专门的安排。在阴暗交接处,他因未适应外头的光亮,双目有些刺痛,他下意思用手遮住眼坐了下来。

    却听外头荡漾着嘈嘈切切的琴声,他这才意识到,这座府邸与立阳郡主所住的偏院只有一墙之隔。这住所是宗庆安排的,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在宗庆的掌控之中。

    他推门而出,琴声畅然隔墙入耳,洗涤他心中的不堪与倦怠。

    不知何时出来的沈南慕正依靠着廊下柱子,凝望着玉兰树下的司予,一曲终罢,他仍痴痴看着司予芊芊素手扫过琴弦,久久不语。

    赵炳楠回过神来,收了收刚刚的神色,朝她走去。

    边拍手边向那边喊:“没想到你琴艺也如此绝妙,欸,小妹,这么别致的春景,这么美好的早上,你弹什么《平沙落雁》,多不和时宜,大早上吃错东西了?”

    他摸了摸司予的头,用那又调皮又宠溺的目光看着她,说:“快给我弹首欢快的。”

    司予擦了擦眼角的泪,说道:“还不是为了迎接你爹爹。”

    “我爹爹?”沈南慕转了转眼珠,拍了下脑门说:“明日宴席你不会要弹这曲子吧。”

    “怎么,有何不妥?”

    “连你也信外头那些说我爹爹最爱听《平沙落雁》的传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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