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监狱内,司予拽着赵炳楠宽大的衣袖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只觉得越往里走越阴森可怖,昏暗之中,起皮的潮湿墙壁,斑驳着好似血影的痕迹,迎面扑来的是潮湿腐烂夹杂着血腥的气味儿,让她喉中一阵干呕。

    赵炳楠余光扫向她,见她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不安地走在后面,心生怜爱,将她的手紧紧地攥在了自己手里,感触到了她那发汗湿腻的手心儿,感知到了她的害怕与不知所措。

    眼下,他成了她全部的依靠,有他在身边,司予才知,下一步该往何处迈,该往哪里走。

    他似乎很熟悉东厂监狱的构造,很清楚李太傅关在何处。一路上,他的每一步都走得那么笃定,而且一个狱卒都没瞧见,司予心生疑惑,还未来得及开口问,便见他停下了脚步。

    顺着赵炳楠闪着寒光的冷目看去,司予看到的是,平日里最爱整洁的李太傅,此刻头发蓬乱,全身污秽地蜷曲在一小堆稻草之上,皮肉同囚服一样碎裂如丝,血渍渗出,早已将那稻草染成了黑红,能见之处,全是皮开肉绽的触目惊心。

    司予泪水夺眶而出,上前握住那冰冷的铁栅,唤了一声“老师”,声音颤抖,带着哽咽的哭腔。

    太傅未动未应,她以为许是声音太小,又用力叫了一声:“老师。”

    里面传出几声铁制桎梏相撞击的锒铛之声,她看着李太傅挣扎着想站起,却因伤势太重,站不起身。

    “您不要动了,一定很疼吧,我……我……”她想说什么,她好想说,我一定会救您出去,可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那只是飘渺的空言。

    李太傅尽量爬跪着靠近她与赵炳楠,而他每离二人近一点,便要忍住那锥心割肉剔骨之痛。

    在司予让他不要再动的哭喊声中,他终于在离他们七八尺远的地方停下,撑着直起身子以跪拜的姿势朝着他们。

    “臣,叩见郡主。”他气力虚脱,可一举一动竟尽显风骨气魄。

    狱中昏暗的烛火下,他鬓边的白发格外刺目,而司予也终于看清楚了那张熟悉的面目全非的脸,耳骨处那根铁钉还有一半露在外面,司予捂着嘴没让自己叫出声,握着铁栅滑跪至地上。

    不知是腿下虚软,还是想跪在李太傅身前。

    他看向司予,缓缓开口,说:“郡主莫哭,这里,您不该来的。”

    那么虚弱却带着柔和的声音,唤醒的是司予对太傅的记忆,那时他是她的老师,每日教她写字识理,要求严苛,但从未对她说重过一个字。

    司予咬着下唇,她不知能说些什么,“父亲”二字就在唇边,可如何也叫不出。

    李太傅将目光落在立在司予身后的赵炳楠身上,眼神微闪,忽又叩首,直身说:“臣叩见殿下,您终于来了。”

    司予听罢心中一惊,李太傅一直在等赵炳楠来?她转身去瞧他,却见他一动不动地立在自己身后,神情淡漠,看不出任何情绪。她拉了拉赵炳楠,让他上前来,赵炳楠顺着司予的力气,往前走了两步。

    “臣有一言,若再不讲出,恐再无机会。”李太傅极力想要平稳自己的呼吸,捂着胸口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人主弱,母后强,外戚强权,宦官乱政,党派林立,政以贿成,鱼烂取亡。殿下,这赵氏天下,黎民苍生,是先帝一生的心血,如今能恢复道统的只有殿下您啊。”

    李太傅依旧跪在阴冷湿地上,方才满目的荒凉荡然无存,只见他神采奕奕,泪光闪动,不似在囹圄内,倒像是在朝堂之上,对着的是先帝圣颜。

    “太傅,何出此言。”他言语低沉,双眸射着寒星,问向那跪着的大成忠臣。

    李太傅一耳因受刑听力受损,只能侧耳去听赵炳楠之言,这一动作被司予看在眼里,不忍再去看。

    李太傅答:“忠文公曾说,殿下有帝王之才。”

    赵炳楠嘴角微微抽搐,齿尖发颤,但又转瞬即逝,恢复平静。

    宋忠文,是赵炳楠的老师,十年前那场动乱,他以死护住赵炳楠。

    他生前最爱洁净的老师,死于孤寂的深夜,葬于尸身成堆的乱坟岗。

    李太傅早已对这政局心灰意冷,已无活着走出囹圄的念头,竟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话。

    司予听后心头一颤,余光扫向赵炳楠,只见他此刻依旧面色无改,沉静异常。

    此刻她脑海中又闪现那行史字“天和二十五年秋,晋王即位。”

    “太傅慎言,这囹圄之外,还有人为太傅奔走,希翼着早日救太傅出去。”

    李太傅冷冷一哂,说:“天下病垢,臣无能为力,今身陷囹圄,亦无出去之念。”微顿之后,又说:“望殿下莫要忘记忠文公教诲,若能以身殉道,臣此行已是甘心,持此一念,终见先帝时,亦可无愧于心。”

    “好一个无愧于心。”赵炳楠低声说着,不知太傅是否听见,身侧的司予听得清清楚楚。

    李太傅目光又慈爱地望向跪着的司予,强挤出来却又是发自内心的微笑撕裂着他脸上的伤口,渗出血滴。

    “郡主快起来,地上凉,生了病可要难受了。莫再为臣伤心,臣,只愿郡主此后喜乐安康,无病无灾。郡主,殿下,请回吧。”

    只见他拱手稽首在地,许久不起。

    司予跪着上前,隔着铁栅,任凭她唤他“老师”,他未再做出任何回应。

    赵炳楠将司予带走,两人再上马车之时,司予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他轻轻地将司予搂入怀中安抚,司予却止不住地哽咽,一遍遍地重复着“对不起”。

    她不知对不起什么,只觉对他不起,那层透薄的窗户纸始终未捅破,她仍旧是他的学生,她仍旧是郡主,仅此而已。

    她在心中一遍遍质问自己,放不下的究竟是什么?

    她终究没叫出“父亲”二字,他也始终没认下这个女儿。

    今日一面,便是永别。

    她哭得头疼耳鸣,一阵混沌,哭晕在了他的怀里。

    赵炳楠胸前的衣襟被她哭湿了一片,他为她拂去眼角挂着的泪珠。有些羡慕,她还有眼泪,能哭出来。

    他能感受她的悲痛,却哭不出她那样的眼泪。

    不知何时,他不再畏惧生离,不再伤心死别。这世间污秽堵塞了他的眼泪,再也无法为这些事哭出来了。

    十年前,他一夜之间,失去了母亲,舅舅,表兄,老师以及所有与他亲近之人。不是泪水在十年前便已枯竭,而是他的软弱不能示与世人看。

    昏迷中,她昏昏沉沉地迈着沉重的步子,见到头发依旧蓬乱的延清。

    “你终于来了,哈哈。”延清像是欢迎一个旧友般欢迎她。

    而她在此处,虽脸上泪痕全无,却觉心中刺痛,无心去回应延清的热情。

    “我放不下的究竟是什么?明明不值得。”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延清。

    “啊?”延清推着眼镜,一脸懵地看着司予。

    司予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终于又一次入了“虚无之境”,忙问:“你上次所说真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我知道关于这的一切都很难接受,但我保证我所说的每句话都是我认知范围内的真话。”

    “你是史学家,那你告诉我,晋王是不是指赵炳楠?李太傅他是不是真的没救了?还有,沈家的命运……还有我……祖母的死因究竟是什么?”她急迫地想知道这一切,追着延清要答案。

    “我不能告诉你。”延清意味深长地说,“你知道的,历史是后人记载的,未必就是真相。更何况,保留下来的是早已面目全非的‘伪史’。”

    司予的眼神暗淡下去,她本以为见到延清就能解开自己所有的疑惑。

    “你已经经历到了李太傅李涟被陷害入狱了?”延清问她。

    司予睁圆了双眼,看着延清,她点点头,从延清的眼神里,她已经知道了李太傅的结局。她垂下头,其实自始自终,所有人都在告诉她这个结局。

    “我需要你的帮助。”

    司予抬头,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样的脸,许久才回应她:“什么?”

    “你是这段历史的亲身经历者,也是很关键的一个人,如果可以,你把你所经历的讲给我听,我好对这段历史做校对,让后世知道所谓的真相,这些是我们这些人一直所追寻的,但如果你不愿意,没关系的,我不会强求你。”

    “我是你们精心选择的人,对吧?”

    延清点点头说:“是。”

    “这么做于我无害,于你有益。”司予一字一句地说着,“当然可以。”

    延清听完,刷一下站起来,伸开双臂揽住了司予,司予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谢啦!”

    她是那么爽朗,看起来那么自在,司予心生一丝羡慕。

    她终于挣脱开了延清的盛情,同她一起席地而坐,仰头看着那浩如烟海的史籍,陷入沉默之中。

    司予将她所知道,近来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延清,她尽量客观讲述,不带个人情绪。

    “仁宗帝遗诏居然有三条内容!”她一边低头奋笔疾书写着司予看不太懂的字,一边对司予说着,“这点太重要的,那这样说被历史抹掉的不止有你,还有那个宗庆,不,不,你们不一样,宗庆是被模糊掉了。”

    “历史中舅舅的遗诏只有让太子继位这一条?”

    “是。”延清干净利落地回答司予,又说:“那这么看,那“百世流芳”的牌坊说不定跟宗庆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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