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十年,元宵节,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一场上元盛会早已开始酝酿。
寅时刚到,沈家的夫人腹痛阵阵,孕育了九个月的生命,即将到来,沈家虽早已安排好了生产事宜,但这一刻到来依旧是上下慌作一团。沈廷之在房外焦急不安,徘徊踱步。妻子已经为他诞育了两个儿子,但先前妻子生产之际,他外出带兵打仗不在身边,不知原来妻子生产如此痛苦,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滑落,他多想冲入产房代妻子受苦。
极少下雪的苏州,此时竟簌簌地飘着雪花,不知何时,已落上了厚厚的一层。
从寅时到午时,雪俞下俞大,妻子因疼痛而发出的叫声俞来俞弱,他不顾母亲阻拦,闯入产房。他战场厮杀多年,早已不怕鲜血横流,可他见到产婆双手鲜血地为妻子接生时,他的泪奔涌而出,她上前轻轻握住妻子的手,生怕再弄疼她。妻子的鬓发早已被汗水打得湿透,面色苍白,唇无血色。
沈廷之轻轻唤她的闺名,沈夫人神智渐清,似乎用尽全身力气,对他说:“保孩子。”
沈廷之心痛如绞,他摇头,用手为妻子擦去额头热汗,“有我在呢,你别怕。”
谢天谢地,申时,沈夫人诞下一名女婴,沈夫人抱着小小的婴孩儿,沈将军抱着沈夫人,他为女儿取名“予希”,寓意珍宝。
沈予希,正如她的名字一般,自出生以来,就享尽父母,祖母,两个哥哥的疼爱,全家上下都宠着爱着护着。予希确实是个招惹疼的女孩儿,一张精致可爱美丽的小脸,继承了父母的所有优点。
予希是沈夫人用自己的乳汁喂养大的,这孩子一出生吃乳母的奶一喝就吐,换了好几个都不行,无奈沈夫人抱过女儿亲自喂奶,见女儿吃得香甜,便从此以后,都自己喂养。
说来也怪,这孩子除了只喝自己娘亲的乳汁,还只吃自己娘亲做的吃食,无论什么饭菜,其他人做的一概吃了便吐,沈夫人心疼女儿,女儿的所有食物都由自己亲自做。沈夫人每天费尽心思变着花样为女儿做吃食,也渐渐练成了一手精湛的厨艺。
妻子宠爱女儿,不单单表现在食物上,女儿的衣服,妻子亲手缝制,女儿的所有事情,妻子都亲自安排。她亲自教她读书写字识礼,也正因此,家人的宠溺并没有让予希长成一个任性的小顽皮,反而懂事非常。
女儿的到来,让沈家有了更多的欢声笑语。
天和十七年,元宵节。
他带女儿去街上看花灯,这是女儿第一次看元宵花灯,夫人不喜女儿在人多的地方,生怕伤了女儿。这天一早,女儿便跟他撒娇,想要晚上出去看花灯,他为了女儿说服了夫人。
女儿痴痴地看着各色花灯,闹着要下来自己走,他刚将女儿放下,一个黑衣人影便凌空而下,将予希带走了,速度之快,连他也没看清。沈将军朝黑影方向追赶着,再不见黑衣人和女儿踪影。
沈予希丢了,他的夫人大病了一场,他的母亲也因此撒手人寰。
十年来,一直在寻,派去找女儿的人一波又一波,几次有了线索,但最后都是空欢喜一场。
他的夫人本是沉着冷静之人,但自此以后,每每遇到女儿的事,听到关于女儿的消息就失去理智。沈家上上下都小心翼翼,尽量不去提沈予希之事。但决口不提,并不能抚平沈家人心中的创伤,看似美满的家庭之下是一颗颗破碎了的粘黏不起来的心。
他的夫人觉的是他战场厮杀冤孽太深,以至于爱女被掳,便日日抄写经书送去寺院焚烧为女儿祈福,平日也只吃素,只为了祈求离家的孩子平安健康,早日归家。
“将军,有人要见您。”一侍女进来压低了声音向他禀报,这声音扰乱了他的思绪。
他掖了掖夫人的被子,又叮嘱身边的侍女照看好夫人,走到门口问侍卫:“谁这么晚来了?”
那人回:“禀将军,是东厂督主,司礼监秉笔。”
沈将军皱了皱眉,抬头瞧见今夜无星,一轮上弦月挂在枝头,周边还有片片薄云。
进入接待客人的倒厅,宗庆正端着一盏茶,细细品着,见沈将军进来,启唇说着:“将军,这您从南方带来的茶,果真不一样。”
将军素来不喜与宗庆之辈相交,亦不会给宗庆好脸看,只见他黑着脸说:“督主大晚上喝茶,不怕睡不着?”
他邪魅一笑,道:“这漫漫长夜,将军不喝茶,可能睡得安恬?”
沈将军撩袍坐在宗庆对面,直截了当地说:“督主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他听罢,将茶盏牢牢安放在案上,将背倚在倚靠上,说:“今日来,是想跟将军做个交易。”
“我无心参与你们之间的事,督主请回吧。”
“将军,不先听听我所交易之物?”
沈将军起身往门外走,并让人送客。
却听总庆在身后幽幽地说:“那玉佩,将军和夫人可还满意?”
沈将军听后,猛然回头,朝他问:“玉佩是你给的?”
“正是在下,将军考虑考虑吧,和我合作,我便将这玉佩背后的事,讲与您听。”
将军髭须微颤,咬着牙说:“你在威胁我。”
“这怎么会是威胁呢,玉佩只是送给将军合作的礼物,其实我接下来所说之事,将军听了之后,必定会感兴趣。”
沈将军走回去,又坐在了刚刚坐的椅子上,平息着刚才的怒气,问:“我女儿,可还活着?”
“令爱活得好好的。”
沈将军凌冽的眼光中闪过一丝柔情,虽然转瞬即逝,但还是被宗庆给捕捉了去,他唇角露笑,知道此事必成。
“督主请讲,有何事找我做。”
“我要洗牌。”宗庆冷冷地说出这几个字,面无表情,似乎内心毫无波澜,却惊得沈将军心中一震。
只听宗庆继续说着:“想让将军支持废除考成法。”
他说得简短,却字字有力。
“我只是一介武夫,只知道考成法是先帝刚登基之时制定的条例,当年纲纪不肃,法度不行,考成法极大遏制了官场的不实之风,与东厂并无不益,督主何处此言?”
“将军怎会不知,这考成法到底与谁有益?月有考,岁有稽,使声必中实,事可责成,这初端确实是无可挑剔。可这制度推行的前提是权力要集中于内阁,想必将军也早已察觉到,这实际掌握权力的,早已不是皇帝了,而是内阁的首辅。”
沈将军冷笑道:“督主,你找错人了吧,内阁首辅姓沈。”
“我自然知道沈首辅是将军您的亲兄弟,可先帝是您的兄弟,您忍心看这大权旁落,赵家江山毁于一旦?”
沈将军将拳头重重地砸在案上,震得茶盏相互碰撞发出哐哐之声。
这是沈将军的多年来的隐痛,宗庆就如此,不动声色地揭开了他血淋淋的伤疤。
宗庆似乎并未看到沈将军的愤怒,或是说是无视他的愤怒,顿了顿继续说道:“更可况,将军征战多年,见过太多民不聊生,一定知道何为上行下效,所谓考察无非是看赋税数额,各地政府为了追求所谓的‘公私积贮,颇有盈余’,百姓何等严酷的吏治下讨生活。”
桌案上,沈将军握成拳的手,指节阵阵发白,良久,缓缓松开。宗庆所说之语,句句属实,这就是他这十年来所看到的天下,他怎会不知。
“督主,为何找我?”
宗庆再抬眼看他时,只见他双眼浑浊,宗庆说:“将军是老臣,这些年屡获战功,军中府中皆有威信,若将军支持,朝中志虑忠纯,良实贤臣,都会赞同的。此举不是不可行,只是缺少一个带头者。”
“督主手中的权力绝不低于内阁首辅,你说你要正纲纪,复正道,可你本身就非正道,何来为赵氏江山一说。东厂与内阁关系微妙,督主已然大权在手,还有什么不甘心?你为何要这么做,难不成你真的是为了天下百姓?”
宗庆听完大笑道:“哈哈,我这奸宦,就算是我说我要为天下,将军会信?我说为了新皇帝整顿朝纲,将军会信?将军大可以为我是要夺权,夺沈首辅手中的权,砍掉这平静大局下的盘根错节,唯我专权。”
“夺权这才是你的目的。”
“不论将军怎样想,看在令爱和尊夫人的份儿上,将军,不得不站在我这一边吧,将军细细想吧,天儿早了,应当早些休息才是。”
说罢,便起身离去,他修长的身影融入黑暗里,看不清远去的是人还是鬼魅。
烛火摇曳,风影晃动,沈将军未起身送客,也未起身回屋。
他将头靠在椅背之上,闭起了双目,细想着方才宗庆的话,他要利用自己夺沈家在朝中的权势,所谓整顿朝纲,有益于百姓,只是刚好顺路之事,而这刚好顺路的事,恰恰是自己多年来所想做的事。
今夜寂静得可怖,天地之间,恍惚只有他一人独醒着,他预感到,这场翻云覆雨终于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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