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纱距离上一次与黎大人的会面,已过去了两年时间。

    时间就是过的这样快,只有让人回首来路时,才觉时光漫长。

    黎大人只身前来的,没有带侍从,也没有穿官服。

    他穿了一身粗布常服,像个普通的教书先生。

    云纱行了礼,恭敬道:“大人,好久不见,您方才走过来时,我差点没认出来。”

    黎盛双手叉腰,视线环视了一圈附近的田地。

    “怎么?没见过当官的这么打扮的?”

    “见过,从前我与颍昌府知府林大人也相识,第一次见到林大人时,他打扮地像个普通稻农,大热天里随意坐在田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是那么大官。”

    “林阳鸿?”

    “是。”

    黎盛笑了声:“怪不得你跟他儿子在一起,原来是他撮合的。”

    “啊,并不是——”

    黎盛摆手,打断了她的话。

    “你知道吗?我跟林阳鸿曾经是同窗,一起在京城读过书,后来也是一同中的进士,不过后来他外调,我留京,也就不联系了。”

    “林大人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大人也是,小女子有幸能接触到二位大人,才能将育稻一事推进的如此顺利。”

    黎盛笑了声。

    “才两年不见,你这个小姑娘也圆滑了,懂得说好听话了。”

    “你的稻田是哪一亩?”他问。

    云纱引他前去,稻田间,赵言李鹏还有穆伯三人都已准备妥当,见云纱带着一中年男人过来,当即心下一凛,有些紧张。

    云纱刚要开口介绍黎盛的身份,被他抬手阻止了。

    在众人的视线中,他绕着这亩试验田认认真真地走了一圈,边走边去伸手查看稻穗。

    云纱也看不出这位黎大人的表情。

    显然他和林大人并非一种性子的人。

    黎盛看完之后才慢悠悠走过来,对云纱道:“都已熟了,收割吧。”

    云纱深呼吸,冲赵言等人点头。

    几人当即拿起镰刀,当着黎盛的面将一亩田都收割完成,按照不同品种分开摆放。

    收割好的稻子又拨粒留种,当着黎盛的面称重。

    黎盛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操作,中途一个字都没说,直到称重之后,他亲自上手核实了数据。

    “一百一十五。”

    “一百零八。”

    “一百三十八。”

    “一百一十三。”

    赵言和李鹏激动地不行,穆伯还算稳得住,但看到这个比去年还要优秀多的数据,显然也心潮澎湃。

    只是当着黎大人的面,他们都不敢表现地太过。

    黎盛问云纱:“这是四种不同的稻种?”

    云纱答:“是,但并非完全不同,亲缘关系是很近的,只是在其中优中选优,为了找到更加稳定的优势种,所以分开培育的。”

    黎盛指着那份一百三十八斤的稻谷问她:“这个呢?”

    “很遗憾黎大人,这个优势种培育次数短,不能算作稳定种用来推广种植,但一号和二号已经很稳定了,分离率相对较小,可以尝试推广种植了。”

    黎盛盯着她,沉声道:“可是这两种均未达到你说的,亩产五百斤以上。”

    云纱点头:“是的。”

    分别乘以四,都没到五百斤。

    “但——”

    她眼神坚毅,“这是二季稻。”

    黎盛瞳孔骤缩了下,显然意识到了什么。

    云纱重重点头,再次予以肯定。

    “只要按照成熟的方法和流程管理,必然能一年收获两次,黎大人,虽然一次只有四百多斤,但一年在同一亩田里,理论上可以达到八百斤以上了。”

    八百斤……

    沉稳如黎盛这样的人,听到这个数字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片刻,他露出惊异的目光,注视着云纱。

    “若当如此,你这小女子可真不得了。”

    黎盛带着云纱的几种稻种离开了,嘱咐她此事暂时不可声张,会再派人来核实详细,之后会呈上御览。

    两天后,云纱望着来人,会心笑了。

    “杨大人,许久不见。”

    “许久不见。”当着他人的面,少年强装淡定,只是微微点头,便开始例行公事。

    等到与云纱单独相处,杨白羽才装不下去了。

    他立即问:“腰真的不痛了吗?”

    “全好了,不是在信里告诉你了吗?”

    云纱拉他进屋,让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

    “杨大人,现在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尽管问了,民女定知无不言。”

    杨白羽挑了挑眉,从袖口掏了掏,掏出一把糖果塞在她手里,得意笑道:“快尝尝,告诉我你喜不喜欢。”

    云纱愣了下,笑道:“喂喂,公事呀公事。”

    “咱们常写信,该问的我都问过了。”

    杨白羽傲娇道,“我也没闲着,我将你说的那些整理了,初编成了册子,按你的话说,这叫——《种稻入门指南》。”

    “真的?”

    云纱站起来,激动地问,“你什么时候写的?怎么没告诉我?你……你带了吗?给我看看。”

    杨白羽剥了颗糖给她,吃味道:“又不会飞了,云纱,咱们好久没见了,你能不能分些心思在我身上,我可就在你面前。”

    云纱咧嘴笑了笑,扑上去抱住他,蜻蜓点水般亲了他脸一下。

    “杨白羽,你真是天才,你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我们真是心有灵犀!”

    杨白羽僵住,耳朵红得滴血,整个人仿佛被点了穴一样。

    “云、云纱……”

    “怎么了?害羞吗?”

    云纱将糖果放进嘴里,故意凑近他,慢慢吐气,带着温热的香甜气息呵吐在杨白羽白皙的脸上。

    就像是染色剂,肉眼可见从耳朵到脸颊到脖子,全红了。

    “害羞……谁害羞?”

    即便是茶壶泡泡,嘴还是硬的。

    云纱不逗他了,坐直了身子,两人之间隔了一段距离。

    云纱问起关于黎盛的身份,以及关于黎盛说的写成奏折呈上御览一事。

    说了半天也未听见杨白羽回应。

    她转头看他,他还是一副红着脸神游太空的样子,让她很想笑。

    她托腮侧着脑袋望着他。

    “杨白羽,杨白羽,杨白羽……”

    “嗯?……你说什么?”

    杨白羽回过神,眨了眨眼,黑曜石般的眸子在红霞晕染的脸上格外璀璨。

    云纱立即问:“你在想什么?”

    杨白羽脱口道:“我在想按照我朝律法,我们的婚事多大排场才不违制……”

    说到一半猛地刹住,不再敢看向云纱,脸更红了。

    云纱愣了愣,脸也微微红了下。

    -

    不知道黎盛的奏折文书怎么写的,过去了半个月时间,云纱也没有等到回应。

    黎盛让人给她递了个消息,约她在嵊楼见面一叙。

    云纱很久没有进京城闹市了,上次来还带了一身伤回去。

    这次是带着春草一起,打算见完黎大人之后在城里逛一逛。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她们刚进嵊楼就被掌柜认了出来。

    掌柜当即让小厮把她请过去:“云娘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云纱礼貌回了句。

    掌柜似笑非笑:“云娘子虽没来,但名字在我们嵊楼可热闹得很,父女对簿公堂一事,连我也略有耳闻,我们这里的食客们也常议论,没想到云娘子还是个飒爽的性子,连上公堂也不怕。”

    “是…吗?”云纱皱了皱眉。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春草瞪了掌柜一眼。

    “以讹传讹的事有什么好议论的。”

    “呵呵,那倒是,毕竟亲自将亲生父亲送进大牢的女子可不常见,另外有关于名声那些事,也是令尊亲口在公堂之上说出来的。”

    掌柜上下打量了云纱眼,低笑,“没想到云娘子看着这般正经人物,背后竟如此放浪形骸。”

    “你胡说八道什么——”

    “春草!”

    云纱及时拉住了春草,不欲纠缠下去,只道,“我们约了客人,就天字号房间,请带我们过去。”

    “客人?哦,天字号房的客人,都是非富即贵啊。”

    掌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唤来小厮给云纱领路。

    云纱刚走了几步,又听他在背后说:“我恰好认识一位云娘子的故乡好友,他也告诉了我们一些事,还真是挺精彩的。”

    云纱感到隐隐反胃,不想再多说一句,赶紧上楼进了房间。

    黎大人还没到。

    春草给她倒了杯茶水,忍不住气得红了眼。

    “都什么人呀!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在这里乱造谣!”

    云纱虽然也生气,但一时半会还没空生气,她在想,刚刚嵊楼掌柜说的人是谁,她什么故乡好友?

    难道是王晖?

    王晖落榜了竟然还没有离开京城吗?

    正思量着,门开了。

    “黎大人。”云纱赶紧起身行礼。

    黎盛态度比之前缓和多了。

    他有几分歉疚:“云小友,我的奏折不知为何被北司压住了,短时间我也没机会面圣,我想着这事还是先告知你一声,否则你倒疑心我黎盛是个失信之人了。”

    原来是为这事,云纱忙道:“没关系的,黎大人。”

    黎盛摆手,眼中不复从前轻视,全是赞赏。

    “林阳鸿自认为和粮食打了一辈子交道,他儿子林乔子承父业,也是为农桑这事忙碌十几载,可我看,都不如你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果真是天赋异禀,过段时间林阳鸿进京述职,我请他吃饭,你既与他相识,我到时候把你叫上。”

    “那就先谢谢黎大人了!”云纱很是高兴。

    “到时候说不定我撮成一段姻缘,你才要谢谢我呢。”

    “什么?——”

    云纱一怔,不会指的是她和林乔吧?

    黎盛看了眼天色:“时间不早了,我还有公事在身,点了菜品,你和你的小丫头享用吧,都记我账上。”

    云纱行礼送他离开。

    春草问:“姑娘,那些人乱传谣言的事,为什么不告诉这位黎大人呢,求他帮咱们。”

    “这种事帮不了的。”

    云纱无奈扯了下嘴角。

    何况,她和黎盛并没有交情,只是因为优势水稻入了黎盛的眼,让黎盛高看了她几分而已。

    她也没心情吃饭,打算和春草离开嵊楼,趁着时间还早去外面逛逛,买买东西。

    可她刚和春草离开房间来到楼梯口,就被一个刺耳的声音绊住了。

    “这不是良州云氏米行的云娘子吗?与其父对簿公堂,逼得其父不惜抛弃家族名声也要状诉,最后还把自己亲生父亲送进大牢的奇!女!子!啊!”

    有人立即恍然:“原来就是这个模样啊,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嘛,怎么就听说水性杨花,不知羞耻了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当时开堂我可就在现场……”

    “快说快说!”

    “据说这位年纪不大的云娘子,在良州时当众向男子求爱,后来匆匆嫁人,又被夫家休弃,之后其夫家举家迁到京城,她不知廉耻地一路追到京城,她父兄进京寻她,反被她使手段陷害进大佬,啧,可是个菩萨面孔,蛇蝎心肠啊!”

    “真的假的啊?这么精彩?”

    “你们——你们胡说八道!我要撕烂你们的嘴!”

    春草气得大喊,眼泪瞬间挂了下来。

    云纱抓住她,压低声音,强忍着。

    “他们都是闲的,我们不要管。”

    “当然是真的,咱们嵊楼的王公子就是从良州来的,想必他最清楚不过了。”

    王公子?

    云纱侧眸,浑身颤了下。

    果然又是他,坐在人群中的,王晖。

    王晖倒了杯酒,慢悠悠地出声:“都是真的,因为这位云娘子当初当众示爱的对象,正是在下。”

    瞬间沉默,旋即哗然。

    王晖很显然十分享受成为焦点的感觉,继续道:“那是五年前了,正值清明踏青,王某不才,那年中了举人,在良州有些小小名气,也不知是否为此,这位云姑娘忽地冲出来拦住了在下的去路,大声地说心悦在下,并让在下娶她为妻。”

    他抿了口酒:“说实话,在下当时也很为难,只得严词拒绝了。”

    “竟有如此厚脸皮的小姑娘么?”

    “那后来呢?怎么就嫁人了?又被休妻是怎么回事?”

    春草喊道:“你们都是长舌妇吗?在这里问问问!”

    但没人理会她。

    她看向云纱,云纱站在原地,表情平静地看向人群。

    而嵊楼的掌柜就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站在柜台后面拨弄着算盘。

    整个嵊楼好似正在上演一台喜剧,云纱成了喜剧中心的小丑,所有人伸长脖子在看她的笑话。

    王晖不急不缓地倒了杯酒,但是酒壶已经空了。

    便有人立即道:“给王公子上酒!”

    小厮屁颠送酒上去,给他满上。

    王晖敲了敲桌子,高声道:“此事我也是后来才知晓的,恐怕不只是我,整个良州都没几人知道。”

    “哦?怎么回事?快说说!”

    “这位云娘子身为家中庶女,被嫁给了良州首富杨家最小的儿子冲喜,如此丢人之事,自然两家都不敢宣张,悄悄就将婚事办了,连鞭炮都没放,而这良州首富杨家,正是咱们嵊楼对面的熙源楼!”

    满座哗然。

    王晖抬高声音,指着对面。

    “这病得快死了的杨家小儿子,自然就是我们今科尊贵的状元郎了!”

    他话音落下的那片刻,众人寂静,随即轰地一声,舆论被彻底点燃了。

    对于这件事,说什么的都有。

    有骂云纱不知廉耻,水性杨花的。

    也有骂杨家随意娶妻,随意休妻,假仁假义的。

    总之这场舆论,把云纱和杨白羽置在了风暴中心。

    云纱的名声有多难听,杨白羽因为“娶过她”这一条的污点就有多大。

    那天云纱自然没了心情逛街。

    她回了小院,路上像无事人一样,还反过来一直安慰哭得不行的春草。

    春草边哭边骂,恨不得把那些人的嘴巴撕烂。

    云纱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心道还好古代没有互联网,很多人就算听说过她的“事迹”,也不知道她的样子,这样她出门不至于“人人喊打”。

    不过舆论这种威力,她在之前王大贵的案子里就已经领教过一次了。

    杨白羽那时说的是对的,谣言这种事就算澄清也没几人会听,最好的办法是用更大的舆论去压过它。

    可她现在有些束手无策。

    春草晚上抱着枕头跑过来跟她一起睡,似乎是怕她想不开。

    “姑娘,你要是委屈你就哭吧,我看着都委屈的不得了,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更难受。”

    云纱双手枕在头下,望着帷帐顶上。

    “我没有很难受,他们攻击我的名声,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我嫁不出去,这也不算什么,咱们现在还有钱,大不了离开京城,换个地方生活就是,也就是麻烦点。”

    春草抹了抹眼角的泪痕。

    “可是他们说的都是假的,分明是云老爷乱说一气,而且姑娘也没被休妻,拿的是和离书,还是姑娘主动要求的,为什么错处都变成了姑娘的呢?”

    “因为有些人很蠢,有些人很坏,还有些人又蠢又坏,他们凑成一块,故意为之,没有人真的关心事情真相,有的人要热闹,有的人要谈资,有的人要拿这件事去攻击熙源楼,攻击杨白羽,这就是为了利益了。”

    云纱翻了个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纠结地叹了口气,“而且向王晖当众告白这事的确是真的,真是污点啊污点。”

    翌日一大早,春草刚开门就看见杨白羽站在门外,凉风习习,不知他站了多久,发梢都沾着露水。

    春草惊呆了:“公子!”

    云纱也很震惊,脸都来不及洗,将他拽进屋内。

    他的手冷的没有一丝暖意。

    “你怎么……”

    云纱责问的话还未出口,杨白羽就紧紧抱住她,沙哑着声音,“不要听那些人说的话,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女子,如月光皎洁,没有人比得上你。”

    云纱怔住。

    他就是为了说这些话,所以连夜赶来的吗?

    她抚了抚他的背。

    “没关系,我不在意。”

    “我很在意,我在意的不得了。”

    杨白羽的声音存了颤抖的哭意,“云纱,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做什么傻事,我害怕得要命。”

    “怎么会呢?”

    云纱松开他,替他换下冰凉的袍子,给他披了毯子,又请春草送来热水替他浸手,“我不是这样的人,你忘了,我可是仙女,从别的地方来的,向王晖表白什么的,可不是我做的,我不会因此有什么心理负担的,我强大的不得了。”

    杨白羽任她做这些,只是望着她。

    他低声道:“云纱,你嫁给我吧,只要你嫁给我,那些话就可以不用管了。”

    “杨白羽。”

    云纱认真望着他,“你要知道,你现在娶我,我这样的烂名声,你就是赌上了你的前途,你这个最年轻的状元郎光明璀璨的前途。”

    “我不要这些,对我来说,没有你什么都没有意义。”

    云纱轻柔地替他将手擦干,自己也去简单洗漱了番。

    春草煮了粥,送了进来。

    云纱柔声道:“不要意气用事,我就在这里,并不会消失,你不在意的那些,我须替你在意,因为你对我来说也很重要,我不会为了你放弃我的全部,我也不愿你这样做。”

    杨白羽眼眶红红的。

    “云纱,我要怎样才能让你明白,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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