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注1)
四月份,多风。清野的软风淅淅飒飒地吹拂起沈弈儒服前端的领口,一阵舒适。
他倚着马车外的前室,旁侧是给他们驾车的车夫,左右两旁围聚着数十辆相似的马车,大多是善化县同一家商贩车坊雇佣的,也有的是其他学子自带的。
护卫在马车最外围是吴氏镖局的镖师,他们不是雇佣得来的,不要银子,是沈仲行特邀给他们学子一起上路的帮手。
镖局常做的就是受人钱财,凭借武功,保护财物或保障人身安全的行当。吴氏镖局更是在善化县官府挂名,在当地小有名气。
所以然,当沈弈广发请帖告语此事并邀请时,差不离善化县需参加府试的学子都来了。古时科举县试过了,府试没过,就能不再重考县试,下一年继续考府试,累年成多,拢共有四百余人。
吴氏镖局此次走镖不过百十余人,护送的银货锁在镖车里,跟学子的马车一起在中央,由手脚利落的伙计推着,由总镖头押镖,几个有拳脚功夫的镖师簇拥在侧。
“沈案首,可是在闭目养神?”
沈弈游赏观风乏累,方将阖眼打盹片刻,就被恼人的高呼唤起。
他举眼,是邻侧的马车上的布帘被掀开,一位面容普通、有着双吊梢眼的二十岁青年探出头,贼头贼脑地朝着沈弈望来。
“折煞在下了,郭兄。车内有些闷,我就出来透透气,待会就回去。”沈弈耐下性子,回道。
“也对,那些乡野村夫粗鄙,整日里蓬头垢面,沈案首金贵之躯哪受得住与他们同处一车檐下沈案首可愿意来我这处,恰巧还余一座”郭本分眼露鄙夷,话语虽是邀约,可却没丝毫请人的态度。
沈弈眼底夹杂着一丝打量,眸光莫名不明,没有回话。
“弈哥儿,常安让你进去坐,说是荒山野岭风沙大,怕你迷住眼,身上沾了些不干净的玩意。”
沈父从车内探出半边身子,轻拍了他的肩提醒,而后粗重的声嗓响起,让在场的几人都听的一清二楚。
他转头像是刚发现郭本分一样,面露憨色又道:“这位小公子也听老朽一劝,此处最多乌鸦,常叼人舌,快进去吧,不然容易遭惹祸端。”
“哼。”沈弈掩口失声。
郭本分的脸阴沉得十分难看,仿佛被寒霜打了的茄叶一样,又黑又紫。
沈弈微微侧头,漫不经心地抬手,说道:“郭兄,在下有事就先告辞了。”
说罢也不等对方回话,就弯腰跟着沈父回了车内。
“四弟可算回来了,刚刚我们几人就听到那郭本分在外聒噪,也就你脾气好还能忍他阴阳怪气说几句,要不是我让阿爹去帮你,不知还要几时?”
沈常安一边搀着沈父回座,一边打趣。
“多谢二兄,弟还殊不知他会如此轻慢,出言不逊。”沈弈说。
“郭本分从小就是这性子,大家都不爱和他交往,这次他侥幸得了个四十四名,听说他家还在县城大摆宴席,也不知府试他能不能有这运气?”
对于他比自己高一名的事,林边关一直是耿耿于怀。
大家也不是爱说旁人坏话的人,发泄几句,就聊其他。
马车大约行了一个时辰,车轮逐渐停止滚动,他们的车窗同时被拍打几声,掀开车帘,是沈仲行来让他们下车休整了。
沈弈离得近,先下去,坐车腿有些麻,但还算适应。他掠视四周,其他马车上的人也在下来,回头,即是沈仲行骑着俊马,他在马背上驾轻就熟,就像一位天生的战士。
他们出发的晚,天色过不久就暗下,在行下去就摸黑了,经验老道的镖主决定休整就原地休整,明日再行。
大家都没有什么意见,找了个离水源近的地方,这样既能保证做饭饮用的用水,又能提供洗漱用水。
因处山林中,沈仲行来了兴致,带了二个伙计离去,也不知做啥。伙计是向镖局借的,每一位镖师至少配备七八名伙计,休息时少二个也不碍事。
镖师们都在为过夜做准备,去府城考试的学子也有各自的打算,除了孤身一人来的,其他的都是由亲长或书童打理,原本是此次路途主角的学子反倒落个清闲。
不过他们最会给自己找事干,休整的地方正好有一处长亭,数百名学子围绕在一处,相商在此地举行一场小诗会,到时大家高中,也算是一段佳话。
反正除了沈弈,其余人一个个像打鸡血,恨不得诗仙附身,创作出一首首传世之作,扬名立万。
当初还是泥腿子的沈弈接触不到了的诗会,现在他能,但不想参与,可这不是他能决定的。
科举场上一直有案首必过下一场的旧说,作为此次县案首,大家都默认沈弈定能过府试,他可以说是诗会半个主角。再加上他父亲为众人出行得了保障,大家可都承恩了。
长亭坐不了几人,除了几位资历高的,其他人都在旁铺了垫子,离得越近,声望越高,沈弈就在长亭有一席之地。
学子们舞文弄墨,虽都是普普通通的诗作,但架不住人多,倒也引来一片喝彩。
气氛正酣,长亭里一位三十岁的中年学子洋洋洒洒地背出一篇数十字的诗作,说是背,是因沈弈见到他在开始长篇大论前,眼神还时不时撇向手心,嘴里念念有词。
中年学子激昂的口水四溢,沈弈往外挪了挪,远离那块区域,谁承想,被人趁势提起。
“沈案首也来一首吧?听闻您考场上作的诗极让知县大人喜欢,我们几人就不行,惯无技巧,现在大家都在,也让我等瞻仰一下案首的风姿如何?”
郭本分不知哪来的本领,居然挤到长亭的外第一排,趁中年学子背完,起哄道。
沈弈眉眼冷了几分,他作的那首诗受喜好游山玩水的知县喜欢不假,但从他口中一说,反倒像自己趋炎附势一样,看来这是记下刚刚的被落面子的事,报复来了。
但其他人却没有想到他话语中的深意,都在劝着沈弈来一首。
盛情难却,沈弈也不矫情即席赋诗一首,再次选择山水诗,优秀的山水诗大都具备“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境界,曾经他还略得皮毛,现在被一激,因祸得福,也算是初窥门径。
挥毫泼墨,用画笔把山水风物中精深微妙的蕴涵点染,一篇中品山水诗跃然纸上,在一众下品中独占鳌头。(注2)
“不亏是沈案首,此诗此境让我等敬佩!”长亭内中年学子率先拜服,其余人也跟服。
圣人常说学识不在大小年纪之差,但是人都有私欲,年纪尚小的沈弈若无真材实料如何压得住一众比他长十余岁学子?
在得县案首后,常受到诗会请帖,名义聚会,实则探虚才气真假,他当时都拒绝了,觉得过于约束,现在看来,以后可能还是要参加一两场的。
在一众敬佩声中,沈弈不着痕迹向郭本分挑眉,文人骂字从不带脏话,但杀人不见血,他的诗里最后两句借物讽刺对方,在场的有点墨水的都能品出来。
以后若沈弈此诗或他本人出名了,郭本分也会“出名”,文人都怕身上有污点,他也不例外,至少如今旁人都离他远远的。
郭本分的心情糟糕透顶,可沈弈却舒坦了。
诗会开到最后,沈仲行也回来了,他骑着俊马奔腾也过,身后跟着各自手上拎着数十只兔子或狍子的伙计,可来是去打猎了。
没有大型猎物,也是因附近春猎刚结束,大家伙就躲起来,要找到,就只能深入,不过这些也够。是给镖局人加餐的,毕竟没收他们银子,在其他方面补偿也无可厚非,学子也不是很计较这些口腹之欲。
夜暗下来了,柴火点燃,各自围绕在马车附近吃食,都是从县城带来的,除了富裕人家,大多数人还是准备干粮,配着水就是一顿结束。
夜晚的清风带来了镖局那处的烤肉香,学子们早早地就回了马车,争取隔绝这诱惑的香气。沈弈就有不同的待遇,他被沈仲行趁黑带到了镖局中央,给了他一根烤肉,就去了另一边。
小小个子的他,突兀在一群人高马大的镖师里,也混的风生水起,多蹭到几根烤肉,也知道了许多内情。
渭朝全国共有驿站一千九百余个,小型驿铺一万四千多个,称得上是星罗棋布,脉络贯通,朝令夕至,声闻毕达。
在长亭的前方不到五里之地就有一处,驿站有给人吃食、休息的地方,可那是官吏们才能得到的享受,像他们还没有资格。
本来这没什么,看在镖师嘴里,连官吏们都不去那里,去一趟能叫苦不迭。驿站有好有坏,不巧是后者。
前方那驿站地处荒僻山野,卫生条件极为恶劣,驿丞私下还克扣粮食。做饭和吃饭时,一桌子蚊蝇横飞,甚至扑到饭菜里,无法食用,官吏们只能拿出随身自备的咸菜佐餐,没有咸菜的只能熬点米粥加点盐,就这样对付一顿。
驿卒铺兵们也都是些不讲究的粗人,房前屋后就是马厩猪圈,屋内灰尘遍布,臭气熏天。而且驿站每晚都会按时辰打更,连睡觉都睡不好。(注3)
除了这些,沈弈还在镖师们口中听到了不少在野外生活的知识,不过都没有驿站来的让人目瞪口呆的。
-轮孤月高悬夜空,清冷的月辉倾洒而下,映照着山林上燃烧的篝火,夜风呼啸而过。
沈弈围坐在燃烧的篝火旁,在聆听中,目光越过飞溅的火星,穿过浓重的夜色,对视到一双极为复杂的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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