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张佳乐和符莺从高考考场离开。
符莺的成绩向来不错,心态也一直出奇得稳定,考上理想的院校基本是板上钉钉。
张佳乐的成绩就不够看了,更何况他志不在此。但父母要求他无论如何都要参加高考,考不上再说,别的心思更是要往后排。
高考结束后,所有毕业生都要疯狂一阵。
张佳乐之前自是没敢和父母提他和符莺的事,不然老妈又要“虎啸生风”地挥舞着笤帚胖揍他。
而且,符莺平日里也不和他亲近。两个人距离最近的接触,就是站在学校走廊里面对面说话。这么个情况,教导主任都不会信他们在谈情说爱。
其结果,就是高考都结束了,张佳乐却全然忘记和父母提这茬。
张佳乐在家里打荣耀打得昏天黑地,直到符莺给他来了一通电话。
“要不要来我家玩?”符莺问道。
“啊?哦,好啊……”张佳乐用肩膀和脑袋夹住手机,手上还操纵着百花缭乱开怪。
“那你多带几件衣服,拿好身份证,明天一早我们火车站见。”符莺也听到了键鼠噼里啪啦的动静,但她毫不介意张佳乐的不专心,打算之后再发条详尽的出行指南给他。
“哦好的。”张佳乐随口应和。符莺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什么。
直到夜里,张佳乐心满意足地关掉电脑,舒舒服服地躺进被子里。
“卧槽!!!”
张佳乐,十八岁,垂死病中惊坐起。
第二天,张佳乐顶着硕大的熊猫眼,精神萎靡地站在火车站候车大厅内。
符莺从他背后走过来,弯下腰打量着张佳乐鼓鼓囊囊的旅行袋,“这里面装了什么啊?带这么多东西,你是要现在就入赘我家吗?”
张佳乐颓丧地看着她,“都是我妈塞给我的……说是给你们家里的见面礼……”
符莺半分情面都不给,幸灾乐祸地笑话他。
“哎呀哎呀快走吧!”张佳乐脸红得像枚熟透的番茄,赶紧抓起符莺的胳膊,死拽着她往站台疾走。
下了火车,又坐上大巴。离开大巴,张佳乐又跟着符莺走了很长一段山路。天都快黑了,苗寨才出现在眼前。
一进去,就有好几位身着苗族服饰的年轻男女围住了穿着短袖牛仔裤的符莺,热情地拉着她用苗话寒暄。女人身上的银饰跟随她们的动作晃动着,发出清脆的叮铃。符莺和他们聊了一会,指了指身后的张佳乐。
张佳乐不知所措,只能硬撑起笑脸。
于是他也被苗民的热情淹没了。那些人话不多,但不住地朝符莺和张佳乐挤眉弄眼,丝毫不掩饰调侃之意。
张佳乐又闹了个大红脸。
符莺又说了什么,乡亲们就挥着手目送他们往寨子里走。张佳乐从来没觉得,符莺像今天这么地善良可爱。
走在苗寨里,张佳乐发现这里不只有苗民,还有不少说汉语的人在到处闲逛。他四处打量了一番,看到有些木楼上挂的招牌,就明白这里也是景区。
穿过廊桥,走过长街,符莺领着他走到山坡上的一间吊脚楼前。
符莺伸手拉门,根本没用钥匙,她一边往里走一边用苗语唤了几声。张佳乐跟着走进去,就看到底楼的小椅子上,坐着一位老奶奶。她的头上缠着高耸的黑色头巾,身着蓝黑的传统服饰,上面还有精美的苗绣。
符莺蹲下在老奶奶的跟前,拉着她的手晃了几下。虽然张佳乐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但他听得出来符莺是在跟老奶奶撒娇。
符莺回头,让张佳乐靠近点。张佳乐跟着蹲下来,然后听到符莺的苗话中间蹦出了自己的名字。
老奶奶已在耄耋之年。她眯着眼睛,头微微往前探了探,仔细端详着张佳乐。很快,她连连点头,拉住了张佳乐的手,笑得合不拢嘴。
符莺向张佳乐比了个大拇指,“你陪奶奶一会,我先上去换衣服。”
张佳乐真想伸个尔康手出来。
为了避免气氛尴尬,张佳乐开始和符莺的奶奶搭话。老太太耳背,好像也不怎么会讲汉语,只一个劲地拉着张佳乐的手,乐呵呵地说好。
但她笑得那么开心,张佳乐的心情也跟着好。
不一会,符莺又噔噔噔地从楼上下来了。张佳乐本来以为会见到一个满头银饰的华贵苗女,但符莺只换了一身和奶奶类似的朴素蓝黑衣裙,挽起的发髻被一把银梳别在脑后,赤足走了过来。
没能看到符莺的盛装,张佳乐有点失落,但他自己没能觉察。
已经是晚餐的时间了。符莺扶着奶奶,张佳乐跟着她们出门,去了隔壁的一家小饭馆吃了一顿地道的苗族菜肴。
回家之后,奶奶坐在小椅子上看电视剧。张佳乐把母亲早上临时七拼八凑的土特产拿出来送到奶奶面前,奶奶笑着又是一通点头,活像脖子里装了截弹簧的瓷娃娃。
符莺带着张佳乐上楼。
“我住哪啊?”张佳乐问。
“你跟我一起睡。”符莺四平八稳地扔鱼雷炸他。
张佳乐肺痨般大声咳嗽清喉咙,以掩饰羞涩。
民风彪悍,民风彪悍……张佳乐在心里念咒似的,不断重复这四个字。
符莺家的房子是传统的苗族民居,处处充满民族风情。但内部的设施都已经现代化了,浴室里也有热水器,洗澡不是问题。
张佳乐先去洗澡,下了死手揉搓自己。他内心有点小激动,但又提醒自己:不会的,不会发生得那么快,他和符莺只拉过小手,不可能的……
可是母亲今早神神秘秘塞给他的小盒子,就藏在旅行袋的一角,同衣物深深地卷在一处。
符莺洗澡的时候,她轻软的歌声飘到了楼上。张佳乐木呆呆地坐在符莺的木床上,盯着墙上的苗绣壁毯看。张佳乐看不懂壁毯上的画面,只能猜测是不是描绘了苗族的信仰。
深色的木质墙壁和房梁挤压空间的同时,又把它变得深远。头顶上的电灯胆发出橘黄色的暖光,张佳乐一瞬间又忆起十四岁那年的刺青室。
张佳乐低头看向胸口,他意识到:除了给他文身的帕大哥,就连帕岩腊都没有看过他身上的蛇纹。
四年过去了,张佳乐早就没了当年的新鲜劲,现在都不会仔细观察这道蛇纹了,只知道蛇纹的颜色变得很深。
符莺……会看到吗?会,喜欢吗?
蓦地,张佳乐内心忐忑。
符莺的歌声戛然而止。只一小会,她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她推开吱呀的木门,身上还穿着之前的那身苗服,只是松开了发辫,潮湿的长发披散在肩头。
“你们都穿着这样的衣服睡觉吗?”张佳乐下意识地问了个蠢问题。
“你傻啊。”符莺笑他。
张佳乐干笑几声。为了挽回颜面,他又问起关于苗服的其它问题:“你为什么不戴那种一大摞的银首饰?我看寨子门口的那些女孩子,都那么穿。”
“这个啊!”符莺并不惊讶张佳乐的问题,“我们寨子有游客嘛,总要有人盛装打扮,好给他们点身处苗寨的真实感,也方便合影留念。但我家又不开民宿,没必要打扮得那么好,穿便装就行了。”
“哦……”
此刻,那种期待看到符莺盛装的愿望,带来了更深沉的陷落。
符莺浅浅地笑,站在那张巨大的苗绣壁毯下,距离张佳乐不到三尺。
她缓缓地抬起右手,掌心朝上,犹如拨动湖水那般轻轻撩了一下。
夏季湿热的空气,混杂着山林的芬芳,凝滞在这片赭石色的空间中。
霎时间,张佳乐的心脏在胸膛中剧烈地跳动着,鼓膜传递着急促的声响。他感觉指尖滚烫,血液全涌到脸部,涨得发麻,却不似羞涩。
符莺垂下眼睫,将手放在衣襟上,把它轻巧地解开。上衣顺着她的手臂滑落,露出了□□的上身。
她又把手放到腰间,裙子也落在地上,圈住了她的双足。
雪白的躯体上,乌色的毛发柔顺,长发也从肩头滑落,却遮挡不了什么。
苗民的发色,也与汉人是不同的。在烈日下,他们的头发会透出一层瑰丽的蓝。
张佳乐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非礼勿视。但符莺这样站在他的面前,他决不该在这种时刻转开视线。
但张佳乐还是想遮蔽点什么,于是用右手手背挡住了自己的嘴唇。
“你羞什么啊?”符莺面不改色,嫣然着,调笑着。
望着符莺抬起小巧的右足,轻盈地跃出衣裙的围城,张佳乐高擎着右臂,还是把视线调转向斜侧。
他在用鼻子呼吸,发出了一道短促的抽气声。他不敢再看了,符莺身体的轮廓被那张妖邪的青色壁毯映衬着,托举着,仿佛马上就要模糊、消散——
融进一则古老的秘闻中去。
张佳乐闭上了眼睛。只消再一眼,他就要被什么攫住,把他的热泪都抢走。
符莺的躯壳化作一道温柔连绵的影子,伏在张佳乐的上方。那几道缠绵的蛇纹曝露,此刻死死勒住了张佳乐的胸膛。
张佳乐倒在床上,他的右手向上移了几寸,盖住了眼睛。他慌乱地想起帕岩燕的刺青笔勾在前胸后背的痛楚,又想起曾经的那场迷梦。
他闭着眼在卫生间的顶光下苦楚,无助地哀拜着。
他长这么大,好像,从未拜过满天神佛。
“苗,苗民……”张佳乐颤抖着开口,他以为自己会声音喑哑,然而却也带着一股奔涌和汇聚,“苗民为什么不信佛?”
“呆子。”
他求过的人,就这般,哀怜又可怖地布施着。
非从他闻,如是我闻。
一时,经筒转动,木鱼叮咚,幡旗猎猎,香烛摇曳。
云南诸民,信仰错综复杂。
上座部佛教,大乘佛教,道教,鬼神,祖先崇拜,图腾,巫蛊,亚伯拉罕诸教……
张佳乐的父母,却都是无神论者。
十岁那年的暑假,父母带着他去西北疆地游玩。他们先后去了藏区,甘肃,内蒙。
古时候,佛教传入中国。沿着不同的道路,佛教在中国被分为北传、南传和藏传三支,北传与南传也就是后世所言的大乘与小乘佛教。
北传佛教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融合了儒家与道家的思想,最终形成心怀万民的举世解脱的大乘精神,具有强烈的汉文化色彩。藏传佛教也结合西北的古老信仰,恐怖、苍凉与悲悯共同形成了奇异的色彩。小乘,则是汉传佛教徒对南传上座部佛教的蔑称。
云南佛教信徒大多皈依上座部佛教。信徒所求,即为不问世苦,只觅个人的终极解脱。
张佳乐成长的过程中,身边信佛的人不在少数。昆明的佛寺,连年香火鼎盛,摩肩接踵。
但那一趟漫长的夏日之旅中,张佳乐见识了藏传及大乘佛教,在广袤的天空下,在无垠的黄沙中,在苍茫的草原上。
司空见惯的辉煌金佛,竟然还有无数张不同的面孔。他们有的面似宫娃,有的长着卷曲的头发、深邃的五官,有的青面獠牙,有的五彩斑斓。
然而这一切,张佳乐只在翻阅相册时,才映入眼帘。
“我们还去这些地方旅过游?”张佳乐震惊地问母亲。
“是啊。”母亲唏嘘道,“你都忘了。”
“哈?这还能忘的?”
“你是不知道!咱们回来之后,你突然发起了高烧。”母亲提及此事,依旧心惊胆战,“你爸和我当时吓坏了,打了急救电话,但救护车都在接别的病人,你爸背起你就往医院跑……”
“那,那然后呢?”
“医生给你打了退烧针,你的情况就稳定了。”母亲叹了口气,“但你烧糊涂了。咱们旅游的事,你一点都不记得了。一醒过来就问我们,期末考试成绩公布了吗?嗐,我们真是白花了一个人的盘缠,你可真行!”
听说了这事,张佳乐想破脑袋,发现关于这趟旅程的记忆,脑子里真是丁点不剩。
现在,张佳乐睁开双眼。他站了起来,赤身裸体,山北阴木制成的地板踩在脚下,些微湿润寒凉。
他的视线钉在墙上的那张苗绣挂毯上。
祭祀,巫术,拜月。
再回过头来,符莺侧卧在木床上,上方的腿柔媚地屈起,膝盖落在床上。靛色的薄被像是一条丝带,蜿蜒过她的腰线和胸口,上端垂在枕头上。
丝带挡住了她的口唇和右眼,张佳乐只能看到她睁开的左眼。
那只眼睛里,带着笑,只是稍有些倦意。
褥子上,一抹朱砂映着雪肌。
床上躺着的女孩子,就像一只垂死的杜鹃。
恍惚间,张佳乐的脑海中闪回过一幅画面。
释迦牟尼超脱八苦,超脱肉身,超脱冥冥,超脱轮回,终得涅槃。壁上万佛,头戴璀璨宝冠,周身笼罩艳绿光晕,垂眸静候。
不死不灭的释迦牟尼佛,降临横三世中央的娑婆世界,无问前后世。
“为什么不信佛?”那尊卧佛轻启血色尽失的双唇,“因为不信啊。”
张佳乐眨了一下酸涩的眼睛,符莺又好端端地躺在那里了。她把脸埋到被子里,打了个呵欠。长发上的水汽蒸发掉了,此时正蓬松地散乱在她的颈项周围。
张佳乐又回到床上,对着符莺侧躺了下来。他支起上身,左手撑住头,一直一直盯着符莺的脸看。
“把灯关掉好不好?”符莺蹭了蹭被子,央求道,“我困了。”
张佳乐没有理会。
符莺猛地睁开眼睛,面上带着一股见所未见的恼怒。她伸出手,在张佳乐的胸口挠了一下。
她的指甲修剪得整齐光滑,但这一挠用了十成十的狠劲。张佳乐的胸口很快浮起四道细长红肿的抓痕,纵穿蛇纹。但他还嫌没闹够似的,把挡在符莺脸前的被子拨开了。
“你干嘛!”符莺气道。
“你会给我下蛊吗?”张佳乐问她,轻而明晰。
“闲得我!”符莺把被子抢回来,一个被角都不留给张佳乐,“关灯!睡觉!”
不知为何,张佳乐感觉胸口的蛇纹又麻痒起来,犹如活了一般。
“你身上……”忽尔间,符莺咒诅般低语,“有七条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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