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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朗日色里,叶棠芜的心像是漏了一拍,倏忽缓下去,又快速恢复如常,绵延余韵点点浮上来,是从未有过的感觉。纤长的眼睫眨动间,连着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结成的飞仙髻灵动飘逸,松松簪了支梧枝水透玉兰花钗,坠着的珍珠流苏莹透澄洁。
她抬眼直视着裴烬,视线目光碰撞相对,裴烬的眸光先柔和了下来。漆黑瞳色在光线的映照下,也轻浅了许多,是接近于淡茶的咖色,让他看起来也不再像往日里那般凉薄冷清。
现在的裴烬,似乎极为好说话。漫不经心地,墨发虽束在金折角翼善冠中,但还是有些许不驯顺的发丝,溜了出来。
虚扬在鬓侧,有了几分少年轻狂的滋味。
光晕晃眼,叶棠芜明澈的眼底渐渐浮出了一层极朦胧的雾色,迢远看着,整个人就如同猫儿一般慵懒。
裴烬垂眸看着她,姿态清越,无半分催促之举,颇为耐心地,在等着她的答案。君子不强人所难,亦不逾矩人之所愿。
叶棠芜抿了下唇,牙抵咬着腔内那层柔软的嫩肉,轻磨了两下。眉心也拢蹙着,一时拿不定主意。
奈何时间不容人,宫婢此刻还在向前行来,且已踏上了这条短狭的石子路,与她们的距离只会愈来愈近。
反复思量只会误事。
纠结不过片刻,叶棠芜便拿定了主意。裴烬那双冷隽的眼,不眨地看着她。自是第一时就捕捉到了她移开视线,微侧过身去,和映竹低声吩咐起了话。
露出的那截侧颈光滑纤细,白得近乎透明,青色的血管明晰,仿若能感到涓涓血液流过的痕迹。
那几句话并不难辨认,是些平常的叮嘱之语。桃粉若春的唇畔开合间,呼出的气都是香甜的。
叶棠芜神情极为认真,字句说得很细。映竹依言打开了提着的香叶食盒,那件熟悉的紫檀木小盒被取了出来,叶棠芜将它敛入了雪青袖中。
裴烬眉眼间的情绪一瞬变得很淡,冷冽的寒气释出来,寡薄至极。
又在叶棠芜重新望向他的前一刻尽数收敛起来,不见半分凛压之态。
叶棠芜眼里含着笑,朝他略点了点头。
裴烬轻叹了声,长长的指节按了下微微发胀的眉心,低头之际,身后的绚煌光芒擦过绷直肩线。
这短短半息之内,叶棠芜看不清他的神色。
裴烬忍不住自嘲地低笑了下,慨叹自己没出息。唇角却不受控地上挑起一点轻微的弧度,愉悦之意盈得分明。
他这一生,注定了要给自己画地为牢,心甘情愿地迷失在叶棠芜这方醉人的眉眼里。
哪怕是一点点的回应和甜头,他心中都控制不住升起浮沫般的喜意,心脏剧烈跳动着。
一下又一下,比任何一刻都清晰,又比任何时候都强烈。
能让他感觉到,还活在这个世上。
抬眸之时,裴烬漂亮的指骨顺着梁瓦,轻滑前移。手腕扬转间,这席长衣锦袍飘扬而起,在身后盈开风旋。
眉眼也浸上了几分说不清的缠绵意味,裴烬面色苍冷,脚尖轻点,翩然起身从墙梁跳下,最终轻缓落于这段狭窄的石子路上。
姿态怡致,骨韵别有一番风情。
黑锻重靴触地,翻飞起的袍角乖顺地垂落在身侧,羽氅上的翎毛如江潮般层层翻涌,又最终归于平静。
刻意隔开了一段距离,裹起的冽风没碰到叶棠芜半分,连鬓角的那点碎发都没掀起。
预期中的寒风,并没有到来。叶棠芜拢在绒袍下的手,也跟着放松了些。
她瞧了眼裴烬如刀锋般凌厉的侧脸,霜白下颌微抬着,隐隐绷成了一条明晰的线。
莹透的小脸半掩在细软的夹绒氅衣里,叶棠芜心里不禁纳罕道,怀王殿下真真是拥有一颗柔软的好心。
明明没见过几面,却肯带她出困境。心思更算得上缜密,连这点细节都照顾得到。
裴烬随意地摆了摆手,止住了叶棠芜福身的动作。指骨分明的手转而又拢紧,长直的食指倾出,虚指了指云杉树丛中遮映住的那片褐灰假山。
层层叶片覆织着,通口有些暗。
她来宫里的次数不多,也大多赶在贺礼设宴之时,并不能多走。只知这宫内大约有六处假山,应是互相连通的。
可映竹——
这会儿顾自往前去了,她就快要迎上朝这个方向走过来的宫婢。
叶棠芜探看了一眼,霜雪般的眼尾敛着,还是放不下心来。
府里的撵轿还停在路口,要想不落了口实,来了什么意图,到底还是要在这附近见到叶府的人才行。
刚商量法子的时候,映竹这丫头,主动揽了送糕的名。
她机灵也好转圜。
且一个小丫鬟,虽叶棠芜概不瞧低她,在府里里外也都体面。但份量究底比不得正经的主子,出了事端牵扯的面便也少。
映竹出面,这是现有的最佳的办法,叶棠芜心底却仍感到为难。
竟不由得地懊恼了起来,不该贸然来这一趟,添上了这些麻烦。
裴烬倾下身与她平视,周身的冷冽之气此刻已散了大半。他垂下眼看着她,眼皮搭起,眼尾微微上挑着,带着一点落拓不羁的随心。
就像是冰山融化,正流下了潺潺的洋暖春水,温和又有希望,他语气压得很低:“你别担心,我有办法。”
“不会有事。”
怕她不信,裴烬扯了个玩笑,语气极为散漫。他眉骨挑起,有些恶劣,意所有指道:“唐和尚取经渡海的故事,你还记得吗?”
叶棠芜抬眸看着他,眼神意味不明。暖白的小脸上泛起了困惑之色,纤薄的睫毛在日光下乖巧地卷伏着。
裴烬那往深不可见底的桃花眼,勾起了潋滟的光茫,声音也沉了许多,像是蛊惑的低语,逐字落在了耳边,扣着心弦有些痒意:“帮人要么就不帮。”
“帮了只帮到一半,是会遭到反噬的。”
“我知道你不是这样计较的人,可不代表别人不是。”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在叶棠芜驳问之前,裴烬紧跟着便接了这句话,语气松缓着岔开了话题:“只是举个例子,我会尽全力。”
他直起身来,往云杉林走去。
叶棠芜敏锐地感知到,应该是触及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裴烬面上虽不显,仍是那般肆然,眼尾那点晃目的笑意却虚悬了起来。
他的情绪全然发生了变化,哪怕刻意收敛,还是会露出一点痕迹。
叶棠芜手心无意识地攥了下檀木盒,不知用了什么涂料,触时生温。这般冽寒的温度下,它也未受半分影响,还是暖洋洋的。木材拼接的尖角处被磨平,嵌了几颗饱满的暗驼玉珠。
指腹滑过时,珠子会跟着凌凌转动,叶棠芜百无聊赖地拨弄了起来。
心内却回想起了刚才的事情来。
怀王殿下在南疆行军打仗的时候,是遇上过什么吗?才会有如此感慨。
回来的时候要问问哥哥。
事情最终总会有个解决的办法,叶棠芜那点被牵动的心情又回落下来,心间上跟着浮动的那点怏怏情绪来不及探查清楚,就被掠了过去。
裴烬进假山口之前,回头看了一眼。拱门石影,梁裕那双手不安分地向下抚着叶源卿的肩,衣衫的袖边半折着,吻地难舍难分。
他耳力极好,在这也能听到唇角触碰,粘连拉丝的水渍声。
裴烬忍不住轻啧了声。
这点私情,梁裕就这么处理?
恶不恶心人呐。
缄默片刻,裴烬伸手拨开了漫在假山口的藤蔓。亮光不能完全抵进去,内里也并未设火烛檐灯,扑面而来的是经年不消的湿寒之气。
裴烬低身走了进去,动作慢条斯理地,说不出的雅观。仿若里面不是暗湿可怖的穴洞,而是条条平阔的径路。
叶棠芜瞧见他这副坦然的模样,心里打着的鼓也平息了许多,想也没多吓人。便跟着裴烬走了进去,入口青苔湿滑,她刚踏上去,一时不受控,整个身子向后倾倒。
四处并无可扶靠的地方,情急之下,她一把抓住了裴烬的莽纹苋紫袖口。双手又向上推了下,掌心下握住了他腕口处的那段嶙峋骨。
很凉很凉。
就仿若指尖毫无防备地浸入了冬日堆积的厚雪里,寒意从接触过的地方爬了上来,叶棠芜下意识要松开。
不过瞬息,裴烬掌心翻转,指骨分明的手隔着那层厚厚的绒袄,反握住了她纤弱的腕,收拢轻微用力,往前略拽了下。
反应极快地止住了她往后仰倒的身躯。
叶棠芜的心此刻跳得更快了。
她没抬头看裴烬此刻的神情,只一点点的向下拢着指尖,小心试探地拽上了裴烬垂落在她身侧的袖边。
向内攥拢,一点点将袖边蜷进了手心里。
裴烬任着她摆弄,一眼望过去,恰好看到叶棠芜面颊上染着的那抹绯红,含露带娇。清澄的眼眸低低敛着,一点水色浸在了眼尾,没抬眼看他,小可怜似的。
心弦波动,裴烬喉结上了滚动了下,刚被叶棠芜柔软手指握过的地方,烫热了起来。
腰侧香囊里放着的那只夜明珠,此刻存在感明显了许多,硌得他有些心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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