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比原定日期提早了五日抵达,为帝王安危计,大启严令皇城外方圆二十里皆不可驻军。
林昭便将营扎在了二十五里外的平原。
他启程的时候路过这片原野时,草才及他脚踝。今日回来,却已是窜到了小腿处。
林昭在心里想着着这草木的生长速度委实惊人,又想到了二十里外的姚窈。
这是一年多来,离她最近的地方。
不知那丫头是否高了些,他这样念着。
“将军,连日行军劳累,我已传您的令,叫将士们留了值守,早些歇息了。我命人烧了热水在您的帐内,您稍作梳洗,明日好上朝面圣。”
赵业从后方走来,踝甲摩擦着草地,带起阵阵窸窣。
有胆小的田鼠吱吱地往洞口钻,他连眼角都没抬一下。
“知道了。”林昭头也不回的说道。
他扬手一拍马背,玄影便长嘶一声,跑开了去。
“这平原广阔无边,水草肥美,等回了京,我定要带着阿窈来这跑马。”他这才回身,瞧清了来人。
林昭看见赵业的装束,又说:“不是说过了洛城便卸甲吗,你怎么还穿着,不嫌重?”
被说的人丝毫不觉羞愧,赵业微微躬身,回到:“您不也没穿着吗,将军甲的重量比起末将的甲胄来,末将倒是更心疼玄影。”
“赵业啊赵业!胆敢以下犯上,就罚你给我刷马一个月,这玄影,跟我这么多年脾气还这么大,上回我给它梳毛,不过是力气略大了些,它一蹶子就过来了,要不是我闪得快,那胡纥蛮子怕是都打到这了。”林昭边说,还用手指了指远处低头饮水的玄影。
落日西沉,不知何时周遭都只剩风撩动自然的声音。最后一丝光亮也快被夜幕侵占。
林昭一面往回走一面随手扯了根杂草叼进嘴里,漫不经心地嚼着。
赵业看着他这个样子,只觉得这一年多里,这一刻的林昭才是活的。
林昭战功赫赫,世人都道林小将军天纵神武,战无不胜。
那些人把他推得越发高,林昭肩头的单子就越重,他就越不能摔下来。
赵业还记得初入霍阑,除了郡守府和守卫的三千残兵,霍阑几乎成了一座空城。
郡守齐天阳带领着三千人,借着地势,死守城门!拖了整整两个月。
林昭再有将才,也不过是一个十四岁出头的少年!圣上给他的这十万兵,说好听点是兵,其实就是不知道废了多久的朽兵。
太平年自愿投军的人不多,大多是为了混口饭吃,只要按时操练就有吃有喝,还不用真上战场,谁不乐意。因此听到皇上急召出征,这些人初时便跑了不少。
到了路上,林昭亲自下令斩掉的逃兵,也已不下三十人。那一刻,这连行军都走得参差不齐的将士,才被林昭的狠戾震慑,不敢再逃。
霍阑虽残喘两月,但不可谓不艰难。
若非齐天阳誓死不降,只怕早已城门大开。
林昭赶到时,城门口堆着的尸体难以数计,血水烙印在城墙根的每一处,干了一次又一次。
守城的将士告诉他们,本来胡纥逼关之时,共二十万大军,后又调走了五万人,初时,霍阑的守将见胡纥来兵二十万,私下派了人去议和,被士兵告发,齐大人趁其不备一刀砍其首级高悬内城之上,才绝了一些人投降的念头。
齐天阳曾站在城楼高处对他们说:“七个月前,谯勿关破,胡纥屠丰、博二城!老弱妇孺皆不放过!四月前,商、羊、周、南临四城守备军不战而退!城中老弱无力退走,胡纥破城如入无人之境,烧杀抢掠;而今,胡纥兵临我霍阑,因霍阑天险不得门入!霍阑人口不足十万,却是最险要的关卡!我们若不战!胡纥必长驱直入,大启无数的百姓将饱受战火困苦!退得了一时,可退得了一世?届时!国将不国,家亦无家!而若我们多守一日!城中百姓就多逃一日!多活一日!若拼死守得到朝廷增援!即使你我不幸身死!你们的父母、妻子、儿女尽皆可活!我齐天阳,全家上下三十八口人,一个不退!即使身死!也要死在我大启的霍阑!将士们!可愿与我同守霍阑!”
这位齐大人家连同仆从三十八人,他有两子一女。
林昭赶到时,他已连失两子,皆是在城楼上被乱箭射杀,而那里尸体堆积成塔,他竟是连为亲子收尸亦难以做到。
“齐大人高义。”林昭摘下头盔,对蓬头垢面的齐天阳说道。
齐天阳无力地摆摆手,即使他连番失去至亲,也并未失礼,他在夫人的搀扶下行了一个文人礼,颤声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啊。”
说完这话,齐天阳便病倒了。
林昭敬佩他,分了几人好生照料,便去分析战局准备战事了。
他带来的兵都是新兵蛋子,一个个连血都没怎么见过。看到这满目的尸山血海,几乎没有几个能正常站立的。
赵业奉命走了一圈,挑了八千还算站得住的将士给林昭。
士气不振,这是当前最大的问题,十万兵军心涣散,有的人看到胡纥人高大的尸体后更是吓得大叫。
林昭无法,只得先选出一些人,好在朽兵也算兵,操练三日,勉强看得过去。
现下还不是直接对垒的时机,林昭只能另寻他法。
他派出使者,前往胡纥大营送他的亲笔信。
半日后,使者带回回信。
简单的三个字:忽勒尔。这是胡纥话里同意的意思。
林昭信指胡纥将领,内容是:
霍阑关外,敢一战否?
还未见面,已先立死战之约。
霍阑虽为大启所辖,却与大部分地方的气候不大相近。
立春刚过,会都城内连厚袄都不必穿了,这里依然是霜雪不断,整日都被厚厚的水雾盖住。
有时都瞧不见阳光,雾气浓郁得散不开,不走近些都看不出谁是谁。
也亏得天寒地冻,这几千守军里有不少伤员,严寒让伤口恶化得更慢,好歹是拖到了援军到来。
伤员被安排在特指的屋舍,由林昭带来的军医们看顾。
林昭自小习读兵法,纸上练兵已数不清多少次。
父亲也曾多次避开耳目带他操练过林家军,但此刻,他第一次踏上真正的战场。
“踏上战场的那一刻,你自会知道,该如何做。”
这是临去之前,林苍垣告知他的话。
彼时他尚有些疑惑,毕竟头回上阵,他对敌军将领虽有所了解,但十五万大军压境并非儿戏,若不是胡纥还分了兵马在大启东西二境。
林昭没再细想。
而今他站在城墙上,顺着墙垛间的空隙往前望去,林昭想将他第一次战斗的地方看得更清楚一些。
霍阑之所以为天堑,除了这两边光滑斜耸的峭壁,还得益于它的外观。
从关内依着林昭的目光看过去,两边无处可攀的山壁从半空齐平下落,到离地约百尺之处开始收拢,等落到地面,两壁间已不足三十尺。
若从外面看,这霍阑,便是一个通天的漏斗!
上宽下窄,徒步允十人成排,骑马则仅容七人通过。
除非能移山开壁,否则这内门一关,霍阑便是铁板一块。
也正是因为这得天独厚的地势,霍阑在面对胡纥一次又一次猛攻后,仍能喘息。
林昭向胡纥大营下战帖,也正是依仗这己方可退,他方难追的地势。
他并非莽撞,也不认为自己真能以一敌多,他只是需要一战,需要一个看起来悬殊的对阵,一次必须得到的胜利。
否则军心不稳、士气涣散,他如何去战?
如何去收复那些因为这样懦弱的兵一步一步让出的领土?
他在赌,赌的是他对这些胡纥人的了解、赌的是连二哥都赞叹的天赋与武艺。
胡纥此次兵分三路进攻,霍阑在大启北境,是最后一路。
大启的边防线像一把弓臂,蜿蜒起伏,霍阑正是持弓人手握之处,向内正对腹地,向外是险而又险的绝壁,难以攻破。
但再坚固的盾也有能刺破它的矛。
胡纥人没办法与山地相抗衡,便只能在人力上下功夫。
“他们人多、且个个善战,以一当三的胡纥人这两个月里白天大军叫阵,在门外虎视眈眈,夜里又不断地组成小队进攻,咱们本就人少,轮值也轮不过来,生怕一闭眼他们就打进来,睡也不敢睡,尤其夜里,雾一起,根本看不清。有几次都被他们摸黑冲到了城门外,若非守军反应快从城墙推下淋了油的火石,配合弓箭手射杀,怕是早就破关了。”
齐天阳这几日休养,稍能下地便被人扶着来到城楼,看见林昭望着这山间狭缝,略加猜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外是,这般易守难攻的地势,是如何折损这么多兵马的。
几日前堆积成山无暇收取的战士尸体已经被清理下去好好安葬,现在城墙的各个据点都分配好了弓箭手,每隔十步还架着弩。
他心下稍定,又因身子不好,只能向林昭虚行一礼,再度开口道:
“本来霍阑关往后便是霍阑郡,百姓众多,平日驻军都有八万,后东西二境告急,因咱们这易守难攻,兵部便急调了六万兵马支援,留给我们两万兵。”
“若是有两万兵,死守霍阑应当不是难事。”林昭疑惑,他来的时候所见所闻,与齐天阳所说有些出入。
齐天阳叹了一口气,才接着说:“将军所言甚是,可那胡纥人不知怎的,第一次攻城时,我们等了数天,派斥候去探查多次,也只瞧见了一万先行军的营。方虎将军,就是霍阑关的守将,后来想投敌被我砍杀的是他的副将。”像是害怕林昭误会,他解释了一下。“方将军见只有一万敌军,扎营地距我们不足十里,如此狂妄,他将此视为挑衅,擅自更改了与我商议的死守计划,想在胡纥大队人马到来前拿下这张狂的先行军,扬我大启之威,可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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