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谁知敌军远远不止探查的一万人,方将军带兵出城门想奇袭,却被更多的胡纥人包了饺子,两万守军只剩不到一万?”林昭接着齐天阳没说出口的话,缓缓说道。
虽是询问,却十分笃定。
“哎,正是如此。”齐天阳的声音有些低落。
“可为何最初,近二十万胡纥兵马能藏匿多日不曾被发现,齐大人,可曾传斥候来问过话?”
齐天阳一顿,继而开口:“关内的斥候当时都被带出去迎敌探查了,据说是为了击溃敌军后追击,您来之前我便查过,这些斥候都是大启人,个个有名有姓,家人都在关内,我知你为何出此一问,但咱们心中所疑,应当是没可能的。”
林昭不语,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多疑了,但不知为何,与齐天阳说得越多,心中的不安就越来越浓。
目光再次触及到恶战已久的城关处。
墙垣还有干涸的血迹,像无数河床枯竭,交错缠绕,汇在林昭脚下。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场仗,来得太巧了些。
陛下不久前又才提出重整兵马制度,不足一个月,安稳了十来年的胡纥便起兵进犯。
虽父亲对胡纥野心早有预感,但时间如此蹊跷,他也难免多想。
苍老巍峨的城墙上沾满风霜,像一个无言的不朽战士,多少年如一日地守护着北境。
林昭抬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石墙,仿佛透过岁月刻下的痕迹,看到了它的过往。
那曾一往无前的孤独苍凉。
身前是肃杀陈列的敌军,山坳间穿梭的朔风都裹带着冰冷杀意;身后是繁华簇拥的会都,是大启无数的臣民,是他和所有将士站在这里的原因。
可有那么一瞬,林昭却觉得,那股杀意,也从后方似有若无地围了过来。
多年的相安无事不代表胡纥这匹曾战败臣服的野狼会一直俯首,而大启的权贵们似乎早被超过十年的太平障住双目,他们忘了这匹狼曾经多么有力、多么难缠。
大家已经习惯了平静的日子,加之胡纥每年上贡,一连十四年,从未间断。
他们开始以文制武,认为那才是真正应该兴盛的东西。
或许他们每日饮酒作乐、作诗成对的茶肆酒馆里,就藏着窥伺的目光。
真是可笑,林昭这样想着。
幼时林昭贪玩,常趁着国公不在时溜出去找姚窈。
每次回家就要跪在书房。
书房悬有整个大启与周边的地势气候图。
林昭嘴上虽不服,却还是认真在研读。
因得这份图,几月化冻,几月降霜,几月旱多,几月雨水多。
林昭都烂熟于心。
冬季是草原的劫难,胡纥却在此时兴战。
他对齐天阳问道:“春寒雪融之时,胡纥各部落的牛羊很难捱过这一波寒潮,各大部落每年这时都在想尽办法让更多的口粮活下来,今年却突然大举进攻,实在蹊跷。”
“不仅如此,居然还真被这群蛮人拿下我大启边关十二城,若非增援及时,怕是失落的城池更多。”齐天阳一边说,一边瞧着林昭的侧脸。
他对林昭的敏锐十分赞赏。
十多岁的少年,心性居然这般老成持重,来日必成大器。
“看来齐大人同我想到一处去了。罢了,现在还不是探究的时机,等夺回城池,回京之后,再行事。”
林昭摒弃杂念,开始专注于几日后的约战。
“是了!眼下最要紧便是将军同那几个胡纥将领之间的战书,我明白将军想鼓舞士气,因此立此战约,可那三人并非泛泛,各有所长,若”齐天阳没说完。
林昭对他要说的话了然,他双眼仍旧望着关后,目光似乎没有尽头地延伸,像要这样一直触碰到那些正等他回去的身影。
他伸手摸到了护心镜,那里面藏着一块绣着“窈”字的绢帕。
林昭似是笑了,轻声说:
“不会输的。”
齐天阳作为文人,与大部分大启人不同,他十分尚武,对武将崇敬非常,虽然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在告诉他:林昭太年轻,太缺乏经验。
但他看向林昭时又有个声音在对他说:相信他。
“那臣便在此摆酒,等侯将军凯旋!
“愿将军,宝刀刃敌甲,铁衣止战戈。”
齐天阳目光坚定地看着林昭。
他也想赌一次,赌大启气运尚在,赌眼前这人,便是那马踏敌营之人!
林昭并不知齐天阳纷杂丰富的心绪,只当他被胡纥挫磨两月,此刻有些激动也正常。
他开口问齐天阳:“我对那胡纥将领略有耳闻,但并不知他们上阵如何,大人与他们周旋多日,可否同我讲一讲这三人。”
“我今日来此,便是为了此事,我虽非武将,但这三人特点实在显眼,也能说上一二,我这就说与你听”
约战之日,霍阑关外。
唳!一只黑鹰绕着崖顶盘旋。
天边都被厚厚的灰色云层笼住,透不出一丝阳光。
近日突然又连天大雪,有鹰隼飞掠而过,带着声声唳叫,最终稳稳落在了一块微凸的岩石上,它像是这场对阵里事不关己的见证者。
林昭带了三千人,他骑在马上,盔甲没有温度,身上已堆了一层薄薄的雪,若不是那双眼依然炯烁地盯着前方,他就像座栩栩如生的雪雕。
他在等他的对手。
赵业在他身后半步,有斥候自旁上来,向他禀报着什么。
听罢,他打马上前,对林昭说道:
“将军,雪愈发大了,踩上去不消半刻,足迹就会被掩上。那胡纥人却仍是未到,斥候都快摸到他们大营了,一路上也未曾看到应战的胡纥人,这天寒地冻的,他们莫不是在戏耍我们?不准备来了?”
林昭环顾四周,若非他从会都带来的兵装备都是顶好,个个棉衣都是三层,再罩上一层盔甲。
只怕这天气,冻也冻坏了。
确认将士并无大碍,他对赵业说:“再等等。”
约莫又等了一个时辰,厚厚的雪层突然闷响了起来。
大地都被这声响震得似在晃动。
“来了。”林昭抬了抬手,示意戒备,他仍是一动不动。
轰隆声更近了。
黑鹰都被这声响扰得又盘着飞了一圈。
“老子就说这他娘的大启兵早就到了!”并不标准的大启话顺着风向飘过来。
对面的人在一个彼此能望见身影的距离停了下来。
说话的声音有些粗嘎,像是欲断不断的琴弦,只能逸出喑哑的曲调。
那人在最前面,隔着风雪,与林昭对望。
林昭动了,长久维持一个姿势让他的动作有些僵硬,他并不介意这一点不适,大声说:“应战者何人?”
他下的战书是针对将领,对面应了,就得打完这一场,这是他们的尊严。
对面也只带了五千人,这仅是一次战前的试探,气候恶劣,更多的兵都被留在各自的营地。
这一战,说是一场将领之间的尊严较量或许更为恰当。
胡纥想破霍阑,林昭想退胡纥。
一个攻不进去,一个不敢出来。
他们需得彼此试探。
领头的胡纥人掩在帽下的双眼正试图看清林昭的样子。片刻后,那人笑了:“嘿,哪里来的奶娃娃!大启的男子都死绝了吗,竟要这没断奶的兔崽子来领兵打仗!还守个屁的关,叫两声爷爷,爷爷破关的时候让你们死痛快点!”
他一说话,身后的胡纥兵也跟着笑了起来。
借着这说话的语气,林昭总算知道他是谁。
霍克苏,是胡纥进攻大启以北的第一将领。
为人狂放,最爱战前叫骂。
这一次胡纥大举进犯,暴露出的不止是侵占中原的狼子野心,还有他们潜心发展多年,在这场进攻里涌现出来的那些良将统帅!
大启虽轻武居安,但无论如何强盛,也不敢疏忽练兵,尤其是边防。
驻守边关的将领们虽不是林国公、姚方之流的能人,却也不是等闲之辈。
胡纥能打得大启节节败退,确实并非偶然。
而这霍克苏却是个例外,他武艺在胡纥数得出名头的将领里只是泛泛,行军布阵也十分普通,论起能力,除了骂人了得,并不出众。
而就是这样的人,却能领着二十万大军压在大启北境,只因为他是胡纥王储阿不翾的舅舅,胡勒王妃的亲哥哥。
林昭并不在意霍克苏的嘲讽,他平日使惯双刀,今日却换了长/枪。
“何人应战?”林昭翻身下马,同时把手中的长/枪调转方向,刃尖直向正前方,再次问道。
红缨和枪尖上停留许久的雪花,就这样无声落下,融进他脚下深不见底的白。
风雪似乎变小了,霍克苏又将林昭看得清楚了一下。他看见那少年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视片刻便移开,像是看见了路边一块微不足道的碎石。
他生气极了,怒道:“这小子他娘的听不懂人话!”
霍克苏一眼便知林昭年岁不大,还是少年身量,从心里就不屑这样的毛头小子。
而这个被他看不起的少年竟还敢当着他众多部下的面,用枪指着他。霍克苏当即要下马,一边动作一边叫骂道:看老子”
“乌里,你去。”霍克苏右边的身影突然开口,阻止了霍克苏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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