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脸色大变,快步上前,一把捏住秦德喜的手腕,因力道过大,秦德喜手中的拂尘都被震落在地上,裴青双目瞪圆,喝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秦德喜哆哆嗦嗦地俯在地上,尖细的声音颤着:“是陛下,驾崩了!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已经去乾元殿了,殿下,您也快些去吧。”话音刚落,他便放声哭了起来。
东宫宾客被这太监的哭声嚎回了神,大臣们匆匆向裴青作了个揖纷纷告辞。陛下驾崩,他们立刻得去朝天殿跪下哭灵。
裴青被秦德喜搀着,一步一步往乾元殿走去。
林昭被这消息惊得脸色微变,林家如今情况如何,陛下为何突然驾崩,阿窈与裴青的婚约,还有楔罗俘虏的口供。这些事被林昭在心里渐渐串了起来,他此刻觉得如置身冰窖,比这寒冬的天都要冷了不知多少。
是啊,多荒谬啊。
手心突然被一股温热包裹。林昭被这温暖的源头拉出了冰冷的囚牢。
“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问,我也有很多话想说,但现在不是时候,林家暂时没事,你的父母和哥哥都好好的,阿昭,你先回林家,照顾好国公同夫人,一定要派人护着他们,安顿好他们之后你再进宫,陛下骤然殡天,朝廷怕是要乱了,相信我,阿昭,我不会害你的,也不会害你的家人。”姚窈顾不了周围还没有全部散去的宾客,抓住林昭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
她的声音带着安定的力量,抚平了林昭有些慌乱的心跳。
他看着她,仍是有些担忧:“那你呢?你与裴青?”
姚窈未牵住林昭的那只手微微一动,金丝绣成的鸾凤印在衣袖上,随着她的动作似要活过来一般,那只手却突然抬起,扯落了头上戴着的金色凤冠,她的声音与凤冠落地的声音同时响起:
“我与裴青大礼未成,不是夫妻,便是今日没有这些事,我与他也不会成婚,我说过,我只做你林昭的妻。”
林昭一路出宫的时候,已经看到宫人将满宫的大红喜字与红绸缎拆下,换上了素白的丧幡。他心中挂念林府,一路疾行,到了神武门就看见在那里牵马等候的赵业。
二人翻身上马:“国公府如何了?”林昭在路上询问赵业。
赵业心想少爷果然知道了,也不犹豫,开口道:“一个半月前,有人趁着陛下从天龙寺为国运祈福而归时,在宫门口告了御状,说她是国公爷旧部的妻子,丈夫多年前战死在了边关,她从亡夫遗物中发现与胡纥来往的书信,写信之人是,是国公爷。陛下当即大怒,看了书信之后便命人严加看管国公府,不允许任何人出来,等将军您班师回朝后,再行查处。我因为早些年您为我脱了奴籍,便不在国公府名册之列,因此得以逃脱。”
“那告状之人是何人妻子可曾查清?信件所在何处?”林昭皱着眉问道,所有的事情未免也太巧了。
略略思索,他又继续问道:“多年前就发现的信件,为何现在才上告,况且陛下出行必是严加保密,如何能让普通妇人得知,恰巧在回程时堵着路告御状。这便算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如何又能冲破重重护卫近得陛下的身呈上信件?”
赵业回道:“此事陛下原本准备亲自审理,又说将军在外平战,加之疑点尚多,陛下身体抱恙,一拖便是拖到了今日,陛下只着人将国公府严密看着,并未收押,想是故意为之,信件一直在陛下手中,告状之人也是陛下下令关押的,并不知道其身在何处。大理寺主动请命多次为陛下分忧,陛下都以此事疑窦重重往后推了。再后来,我便得知了姚小姐要与太子成婚的事,悄悄地躲在神武门,等您回来。”
“改道,去城外。”林昭勒了勒玄影的缰绳,调转方向。
他要先去城外驻军处备些人马,现在会都权贵大多都知道陛下驾崩之事了。里外都乱,城防必然松散,趁此机会调些人手,才能行事。
天已晚了,朝天殿前跪了不知多少人。
哭声震天,姚窈换了一身缟素,虽然未礼成,她现在还是名义上的未来太子妃。她跪在一群太妃们后面,时不时跟着哭几声。更多的时候是在偷偷打量身后前三排的大臣们。
这些人哭得可谓精彩纷呈,一个个平日里恨不得谏得炀帝当场吐血的臣子们,此时哭得东倒西歪,涕泗横流,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若姚窈再小两岁,只怕都要被这样的场面感染得心中悲恸。可今时的她,看着这些人这番作态,却只觉得作呕。
或许有那么一两人哭得是真的,但人都去了,此时再真心,又有何用呢?
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不在真的那一列,但至少在她眼里,姚方眼中的悲伤连母亲去世时的百之一分都比不上。
她真的看不懂他,他也从未让她懂得。
帝王驾崩,必是依照大启最高规格的丧制办理。
文武百官要在殿前着丧服哭足七日,若家中夫人有诰命在身的,也须得进宫跪灵。
林国公通敌之事尚不明朗,加之炀帝在时勒令众人不可妄言,除了大理寺与内阁几位大臣们,几乎都不知道林国公一家为何会在圣眷正浓的时候被严加看守。
虽都在心中猜想是否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但面上还是作壁上观。
今时炀帝骤然离世,按规矩,林国公这样的品级,也是要来殿前相送的,国公夫人还有一品诰命在身,此时也跟着国公一同进了宫。
林昭甫一进宫,就看见殿前白花花跪了一片,踏进宫门口时他就远远的看到了人群最前端的姚窈。她已经换下了昨日的嫁衣,穿上了妃制的丧服。似是心有所感,姚窈的目光与林昭渐渐重合。
两人眼神交汇只片刻,又不着痕迹地移开。
昨日东宫匆匆一见,今日再见,却又是这样一副光景。
林苍垣地位尊崇,刚到殿前便有太监领路去了前头。
领路太监小声说:“国公爷,您慢些,当心着台阶,您的位置在头一排。”林苍垣认出这个小太监,是裴青身边的人,不知想到了什么,默默跟着走了。
“多谢公公。”林昭与母亲一人一边扶着林苍垣,低声道。
他方才看到姚窈对这人使了一个眼色,这人就悄然来为他们林家领路,他知道这太监是东宫之人,裴青从前走哪儿都带着他,叫福瑞。
林昭见他对姚窈如此恭顺,脑中飞速过了一遍昨日裴青与阿窈的样子,心中多了几分疑惑。
福瑞的身子弓得越发低,微微摇头:“都是奴婢该做的。”
林昭在姚窈后方,隔了一排官员,他前面就是自己的父亲。
正当林昭跪好,就听见林苍垣低低地问他,“可曾瞧见镇都候?”
因林苍垣腿脚不便,太监特意给他膝下垫了一层软垫,林昭为照顾父亲,跪得极近,周围官员都有一点距离,离林昭最近的兵部尚书正哭得不能自己,哭声一浪大过一浪,脸都憋红了,活像是被攥了脖子打鸣的公鸡。
林苍垣声音本就低,又有意借着旁边的声音遮掩,除了林昭,倒也没其他人听见。
“不曾”林昭悄声回复。
林苍垣略一思索,又道:“昨日东宫,你见着他没有?”
“儿子昨日自东宫回府,并未见到镇都候。”林苍垣此时问阿窈的父亲,林昭不免多想,却还是如实答了。
是啊,女儿昨日喜嫁东宫,皇上抱恙,皇后侍疾,此二人未在便算了,姚方身为臣子,嫁女这等喜事竟也敢不到。
林昭看着前面跪坐的窈窕背影,一时间心绪复杂。
此时孟常怕是有点哭累了,声音不减,人却东倒西歪起来。林昭话音刚落,孟常突然向着林昭倒了过来,林昭只得先将他扶住。
待到将人扶回位置,林昭才发现,这孟常,已是晕了过去。
“来人呐,孟大人哭晕了。”林昭将孟常靠在他肩膀的头移开,对着两侧跪着的太监宫女说道。
福瑞膝行过来,伸手探了探孟常的鼻息,察觉他口鼻间气息都有些微弱。
恭敬地对着林昭说道:“是一时厥住了,您来之前便有几位大人哭得太厉害晕了过去,现下都在偏殿留人照看着,劳烦林将军搭把手随我将孟大人送去偏殿吧,此时宫内人手不大够,奴婢一人扶不住。”
林昭微微挑眉,这福瑞突然寻他帮忙,倒是奇怪,但他也未加推辞,“无妨,福瑞公公前面带路吧,我一人扶着孟大人便是。”
“谢过林将军。”
皇宫这九曲十八弯的回廊,梁柱个个都朱红玉绿的。林昭虽除了幼时随着母亲进宫给贵妃与太后请安时来过后宫,长到这么大了,都未曾再来过。但他却敏锐地瞧出这福瑞带着他在这宫殿绕来绕去,并非是往偏殿去。
福瑞是太子裴青的心腹,现在他分明是要引着林昭要去与谁相见。
至于孟常,早在他们出了朝天殿外,就有人带着他下去休息了。
“福瑞公公,可否问一句,是谁要见我?”林昭并不惊慌,福瑞叫人带走孟常之后一步未停,他也悠然地跟在身后。直到又走了小半刻,林昭随意地才开口问到。
“大人莫急,自是贵人相见。”福瑞并不正面回答,只淡笑答道。
前路似乎曲折宛转得没有尽头,倒是渐渐与林昭记忆中某条路重合起来。
他有些好奇,也不藏着,玩味地开口道:“宫内如此情景,公公莫不是昏了头了,另择了新主?”
福瑞听得他这样一问,脚下一顿,差点踉跄摔下,连忙止住脚步。
只见他揩了揩额角的汗,赔笑着说道:“林大人莫要拿奴婢寻开心,奴婢只是听命行事,至于是何人,您到了便知。”
“公公不必惊慌,我就是好奇,随便问问,走吧,贵人事忙,别耽搁了。”
“是,是。”福瑞口里应着,心头却震惊不已,这林将军不亏是狼烟战火里厮杀过的,随口一问,竟将他压迫得几乎动弹不得。
依福瑞的样子来看,要从他口中知晓后宫如今的情势是不太可能了,于是林昭并不想与福瑞多做纠缠,不再为难他。
林昭果然不再问话,一路沉默地跟着福瑞走着,终于瞧见前方院门,福瑞暗自送了一口气,停下脚步,侧身让开路。
“大人直接进去便是,此地荒芜,不会有人过来。但前殿还得回去,时辰差不多了我会来唤您。”
“多谢公公。”林昭脚步不停,径直走进了福瑞所说的大门。
那院门不知多少年未经修缮,朱红的漆一块错着一块地脱落了,露出乌黑斑驳的木痕。
门是半开着,若不是亲身走近,林昭怎么也不会知道这红墙黄瓦、雕梁画栋的皇宫之中会有这样一处所在。
进门后仍是一片破败,门后是一方不小的院子,就着几株枯死的树,倒是和门上裸露的木头做了个伴。落叶也不知是哪一年的,隐隐有些腐坏的气味,就那样零零散散的铺在地面,踩上去双脚像是陷阱松软的泥土里。
将开未开的门口吹来了一阵风,也没能将满院的颓败吹散几分。
林昭穿过门后的院子,转进了一个像是正厅的地方。
出乎意料的是,这里却并不脏乱,反而十分整洁。林昭瞧见厅前主位上还挂了一张画像,屋内并无灯火,林昭只能走近几步,借着微弱的月色看去。
画里是一个身着宫装的女人,正在月下凭栏而坐。
画像大概也有些年头了,那女人的宫装都不是现在的样式。面容还有些模糊,像是被水不小心揉开了一团墨,看不太清五官。
但林昭目光却落在了人物旁边的题字上:独影月下宫墙柳,佳人倚栏箬何愁。
往下是作画之人的留名:兆方。
看清字迹后,林昭倏地一怔。
这是,已故炀帝的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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