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闱静寂,洞开的门窗总被无意寻来的夜风拍得沙沙作响。
林昭就着云缝里逸出的月色光亮,瞧见了那落款下的藏得极隐秘的一行小字:
赠宛岚。
他联想到了许多事,四年前兵退胡纥回朝之时,他回林府与父亲上报战事细节,他凯旋功成,林苍垣很是高兴。
破天荒地给他倒了一杯酒,还用了他最真爱的酒具,母亲曾告诉他,父亲身有旧疾,那时已是许多年未曾饮酒了,但在他幼时记忆中,却总是见父亲在仔细擦拭这副酒具。
于是他接过时特地仔细看了一眼,只见那雪白杯壁上就刻着宛岚二字。
是了,林宛岚,他已故的姑母。
林苍垣的小妹,也是炀帝曾经的贵妃。
炀帝年轻时在当年的会都并不算出挑,在皇孙贵胄里,文武都只能算作尚可,唯一谈得上的嫡子身份,也是由于生母早夭被当时的太后养在膝下而得。
早年太后做皇后时,并不得皇帝宠爱,多年未有所出,又因为大启皇室最重嫡庶,虽非亲生,但太后母族强盛,身份上,炀帝就成了唯一的嫡子。
而皇帝不喜裴兆方软弱的性子,像个任人搓圆捏扁的面团子,无半分天家气概。
更厌恶家族强势的皇后,但外戚赵家一脉多年根植朝堂多年,早已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只得隐忍不发,徐徐图之。
按理说,这帝位是怎么也轮不到那时的炀帝的。
林宛岚就是在整个会都都为之不解的情况下嫁给了炀帝,做了侧妃。
那时炀帝已经在太后的授意下,先娶了赵元淑为皇子妃。
若不是林家小姐非他不嫁,更是在家里以绝食相逼,林家是断断不会让她做了侧室,哪怕对方是皇家。
外有林家军权相协,内有太后势大,先帝逝去时,炀帝才十五,就这样被太后及身后的赵家,一步一步地扶到了朝天议政殿上。
新君年幼,政事难断。
龙椅后设碧玉珠帘,太后端坐期间,是为垂帘。
而这帘,一垂便垂了十数个春秋。
撤帘的那一年,林宛岚病死深宫。林昭对她的记忆实在模糊,只依稀记得,儿时偶尔会随着母亲进宫,拜见一个每次都会给他准备好苏子酪的温柔长辈,自那人死后,他再也没有吃过苏子酪,双亲几乎不再提起她,他对这位故人淡薄无比的记忆里,到如今已是只剩下一个称呼,第一次拜见时,母亲教他唤这人:
“姑母。”
林昭不自觉地出声。
“看来将军想起来了。”侧门被人由外推开,那黑暗中走出一道身影。
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思绪,林昭的目光才从画像上移开,那人半边身子还隐在黑暗中,林昭却认出了来人:“太子殿下既邀我来,皇宫这般大,隐秘之地何止一处,又何苦惊扰故人。”
这是前贵妃的宫殿,与皇后赵元淑的坤宁宫只隔了两条回廊,贵妃死后,炀帝或是害怕触景生情,有心荒废了这片地方,否则离皇帝居所如此近的宫殿,必不会这般荒凉。
先前林昭问询瑞海,便是想起了一段旧路,疑心瑞海要将他带去的是皇后的坤宁宫,这才刻意一问。
那人偏了偏头,从黑暗中走出。
“你怎知这又不是我的故人呢?”裴青也是一身缟素,他神色平常,语气里却仿佛含着无尽岁月的悲伤,分明是询问,又像是自嘲。
裴青与林昭之前见他的每一次都不一样,十四岁前见他,不过是被惯坏的储君而已,骑射虽及不上他,也算是会都出名的少年郎了;十六岁见他,就是成日里跟在姚窈身后,被他揍了还要趁她不在去缠着的跟屁虫;昨天见他,是明堂之中一身喜服,身居高位却仍是有些不得正形。
此刻这个淡着神色,在国丧之时胆敢约见将臣的人,林昭实在很难将他与记忆里的那些影子想到一处。
他对着画像行了一礼,寻了个椅子坐下,开了口:“殿下应当知晓我不可久留,若有事相商,便说吧。”
裴青见他如此自得,微微勾了勾嘴角,找了林昭对面的椅子坐下才道:“我要登基了。”
林昭嘴角抽了抽,也不愿再与他客套,索性不再端着:“你挑这个时间,特意叫人带我过来只为说这个?我看你先别想着登基,先去找太医瞧瞧脑子算了。看你坐不坐得这个天下?”
昨日才见裴青与姚窈穿着喜服站一起的的样子,林昭能忍着同他单独相处这么久已是极限了。
他近几年多在军中,说话恣意惯了,便是这此刻说这番话时还不忘看两眼对面那人。
只觉得这月实在不够亮,不够他瞧见裴青那定是青了又白的脸色。
裴青缓了好一阵,在心里想着,自己是马上要做天子的人了,与这莽夫置什么气,现在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夜深人静的真惹急了这人,他也真打不过林昭。
林昭对他有些了解,见他半晌不说话,故意开口道:“劝你别动歪脑筋,这院子我来时前前后后都看了,想必就是平日里有些人经过,此时也被你支开了,我若是在这和你打一架,你能跟皇后交代吗?”
“我不与你这莽夫争论。父皇虽是仙去了,圣旨可还在,姚窈现在还是与我有婚约在身的,倒是林大人,你确定要继续同我这样说话?”
裴青算是捏住了林昭的命门。他这句话一说完,林昭也不在与他虚着你来我往了,直接站起身来盯着他。
“我不晓得你们用了什么法子,让陛下给你和阿窈赐了婚,甚至将婚期改在我回来之前。但礼未成,即便圣旨在前,那也做不得真夫妻。虽然我不知你与阿窈之间又有何约定,无外乎我林家如今的通敌之谣,亦或是你拿住了镇都候什么把柄逼她就范,这些我都不在乎。你今日既冒着如此风险也要见我,定是我于你有用,而你母族与太后同出一脉,在朝中势力非凡,便是你无称帝之心也会将你扶上帝位。如此唾手可得的龙椅啊,太子殿下,为何我今日一见,你却是这样惶恐?”
林昭看见了裴青脸上一闪而逝的慌乱,心道自己果然猜的不错,继续说道:“我林家自天成九年交出兵权,至四年前我出兵平敌之前,未再有过实权在手,我并非看不出,你对阿窈从前只是小儿玩闹,她是会都里不多见对你不假辞色的女子,你因此多在意一点也无可厚非,而你真正对她上心,也不过是我出征之后。所以太子殿下,你究竟是想借她拿住统领十万会都守备君和京防大营的镇都候,还是想借我与她少时相知的深厚情谊,来拿住我?我林家如今在朝中已是独木难支,任人污蔑的境地,随便一个来路不明的妇人就能让我林家陷于困境,您实在不值得为我如此大费周章。又或许是…”
林昭的目光直直地刺向裴青,并不因为双方地位而有任何怯意,出口的话反而愈加直白:
“太子殿下,做皇帝,让您这么怕吗?”林昭此刻的声音并无先前的波澜,反而平稳了下来。
裴青听他说完,像是听着了什么好笑的话,干笑了几声,可笑声掩盖不了他被林昭戳穿心思的事实,他摇了摇头,开口道:
“哈,你们还真相像啊,她也曾与我说过类似的话。父皇圣旨刚下之时,她并不愿与我成婚,为此甚至不惜忤逆姚大人,可最后她还是同意了,你可知为何。”他也站起身来,却没有走向林昭。
“因为我用你林家一门的清白与她交换,让她与我假成亲,你说得没错,我想借她得到镇都候的支持,也想让你林昭投鼠忌器。可她仍是不愿,最终也只同意与我做一场粗陋的戏码,其实那天即使你不回来,我也娶不了她。”裴青从袖中取出一物,随手扔了过去。
林昭脚下不动,手轻轻一挥便将那抛来之物抓在手中,他摊开手心一看,是一个净白的小瓷瓶,揭开盖子一闻:“乱神散?”
“若我没来,你就要服这乱神散制造昏迷,中止典礼。”
“不错啊,你还知道这是何物,那小妮子把这东西给我之时,可没说是什么,我自行一查才知道是乱神散,天机阁这几年才研究出来的新玩意,有市无价,千金难求。本是用来止疼治伤,不知这里面加了什么,竟能用做迷药,比蒙汗药效用强上十倍不止,稍不注意昏睡个几天几夜都有可能,这瓶子里的剂量两头牛都能放倒了,她可真是半点也不心疼我。”裴青牵着嘴角笑了笑,自顾自地说着。
林昭心道这药边关他军中所有数量并不算少,他认得也不稀奇,虽然珍贵,却也未到千金难求的地步,但这念头之时一晃就过,他把盖子盖回去,瓶子收进了自己袖中。
这可是阿窈的东西,怎可能留给别的男子。
待他将东西收好,才悠悠开口:“现在不用这个法子,典礼也没能办成,等到了钦天监拟定的日子,先帝遗体入了皇陵,你便会继位为帝,虽不知你要我帮你什么,但你刻意向我提起阿窈,就是将与她的婚约作为与我交换的筹码,说吧,你要我帮你做什么,才肯解除婚约。”
“所以从小我就不爱跟你一起玩,因为你拳打得好,长得也比我好看,虽然我是太子,但那些姑娘总是爱看你,阿姚也是,一见到你,眼里就瞧不见我。但偏偏你就是比我厉害,我比不过,若此刻我有更好的选择,与我站在这里的,必不是你。”
林昭皮笑肉不笑:“彼此彼此。”
裴青不在意他的敷衍,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父皇曾暗中允你四万林家军日夜操练,我也知你林家看似花团锦簇,实则险之又险,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会都想叫你们死的人太多,从前只是不敢,往后,就不好说了。多来几个带着国公书信告御状的人,你说我该如何处置,都学我父皇关起来堵住那些人的嘴吗?关得过来么。即便我毒哑了这些人的喉咙,可流言一日散播千里,天下悠悠之口,哪怕朕是皇帝,也抵不住。若这些不够让你帮我的,那这个,够了么。”
他缓步走向挂在堂中的那幅画。
云层散开,光华借着稀疏的瓦砾洒了进来。林昭看见他伸出的右手虎口处似是有一道并不显眼的旧伤疤,淡淡的痕迹一直延伸到腕骨处。
裴青手指微颤着,伸出的手像是要隔着无尽岁月扶着那画像上的人,轻声唤道:“母妃,儿子不孝,如今才敢来见您。”
一声低喃,无尽哀怨。
林昭看着他有些茫然带泪的脸,觉得世事竟是如此荒谬,但细想来,又并不那么难接受。
裴青与自己,单论外貌,确实是颇有几分相像的。尤其儿时他第一次见裴青,还一度以为这人是他的兄弟。
只是这些年各自长大了,便渐渐有了许多的不同。
“你刚才是?”林昭还是想确认,他一介外臣深夜来这后宫已是荒诞,此刻却遇到了更加扑朔的变故。
“她才是我的生母,很意外吧。”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