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朝天殿的哭声从前殿传来,便是离那里不算近的慈安宫,也隐约听得到。

    赵奉娇被这哭声吵得睡不着,她坐起身来,伸手掀开床幔:“来人。”

    立刻有人从卧房外轻着脚步进来,赵奉娇一向睡得浅,守夜的宫人害怕在自己吹烛火时走动的声音吵醒太后受责罚,她们守夜时一般都是不穿鞋的,脚上只着一双薄薄的袜。

    与主子卧塌前整夜都旺着的银丝碳炉子不同,守夜人平日都只能在厅外跪坐。冬日里守几回夜,脚趾上免不得要生出几个冻疮。

    今日当值的是锦华,她是赵奉娇从家里带进宫的老人,在这慈安宫里很受敬重,加之年岁有些大了,冬日值夜这种苦差事一般是轮不上她的,也就是近来日子特殊,赵奉娇总有吩咐,才叫她来守着。

    锦华听见屋内声音,醒了片刻神,就扶着身旁的花瓶站了起来,穿上鞋快步走了进去:“太后,您又睡不好了?”这样说着,锦华接过被赵奉娇掀了一半的帷幔,顺手挂在了床梁侧钩上。

    “你听这外面鬼哭似的,哀家能睡着才是怪事。”靠上锦华拿过来垫在身后的软垫,悠悠开口:“事情办得如何了?”

    重燃的烛火跳动间驱赶着室内的昏暗。

    灯影明灭间,赵奉娇抚着额角悠悠叹了口气。

    锦华知道太后所问何事,她一面熟练地帮太后按着眼角穴位,一面说:“那人从慈安宫离开后,并未回府,相府的人来报,说是又去找了相爷,就怕”

    “哼,他要去就去吧,左右也不过哥哥多说几句话的事,当年那些事哪一件不是哥哥办的,这么多年一点儿风声也没露,没什么可担心的,况且皇帝都死了,现在查清了又能如何?”

    她清咳两声,锦华连忙要给她倒茶,却被她挥手拦了,锦华止了脚下动作,又转身缓缓地按了起来,赵奉娇凤眼微眯,神色逐渐松弛下来,继续说道:

    “哥哥这些年越发地不知轻重了,我知他忧我赵家没有个像样的后辈,接不下这偌大的家业,便日日思量着要给赵家谋个百年福祉,我身在后宫不便多言,只想着让皇后好生教养青儿,与母家勤走动多亲近,先帝的孩子都是不大中用的,青儿好歹是个嫡出的太子身份,又叫他一声叔公,做了皇帝,在后宫要遵我一声太皇太后,在前朝,以他堂堂丞相的手段还拿捏不了一个乳臭未干的稚子么?偏他不听我的,妄贪兵权,竟敢勾连外族!若不是我发现及时,只怕这大启百年的江山真要断在哀家手里。”

    锦华侧耳听着,并不答话。

    太后这些年变得越发爱思及过去,总是会拉着她讲一讲当年的事。她通常也只是静静听着,她知道太后或许并不是想听她回答什么,更像是为自己的过去寻一个隐秘的摆放处,因为她知道,太后的心里已经被家族荣耀四个字塞得密不透风,这些年,她一直随侍在侧,又何尝看过她轻松的时候呢。

    “娘娘,宽心些吧。”锦华还是没能忍住,低低出声。

    锦华见过太后初嫁欣喜,也陪她熬过家族责难,她看着她一步步从一个明眸善睐的少女变成如今威容垂堂的大启太后。

    她这一生都逃不开那个名为家族的牢笼,甚至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过。锦华已经记不起,上一次看看见这张自己瞧了十几年的脸什么时候真正地笑过了。

    或许,是在太后吃了她托人专程从宫外买回的太后儿时最爱吃的桂花糕点之后,那时她们都很年轻,可太后只是淡淡地笑着,端详了半天,也才吃了一小口,此后她再也没提过要吃这些。

    锦华后来总是想到那天,那盘仅有一个小小缺口的桂花糕。

    缺失的部分没人补得回来,更像是被人狠心摈弃的某段过去。

    赵奉娇虽已年逾五十,却并不见老态,即便刚从塌上起来,鬓发也只是微乱,仪态面貌都能瞧出几分年轻时的美貌。

    不过光阴总是无情,哪怕是这世间权力至高处,也逃不开岁月的侵蚀。

    这大概是世人不论地位高低,最平等共通之处了。

    她捻起垂落的一小撮头发,乌发间仍是有些难掩的雪白,叹道:“哀家老了。”

    炀帝并非太后亲子,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她借着他的身份血脉才得以稳坐高台,安定赵家势力。

    本想着炀帝当年反正是个无能的软泥鳅性子,方便拿捏。事实也正如她所料,炀帝继位时主动下旨请求太后协理政事。连炀帝的婚事,都是她一手操办,选了她当时最中意的侄女,赵元淑。

    “太后莫要伤怀,人之不可敌者为岁月,您如今依旧运筹帷幄,深思远虑,哪里就老了呢?奴婢见了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及得上您的。”锦华的手慢慢地向下移,寻到赵奉娇肩背处老是疼痛的部位,不疾不徐地按了起来。

    赵奉娇被锦华按得眼睛都微微眯了起来,“这么多年,还是你说话哀家喜欢听,不像旁人,尽捡些好听的奉承话。”

    “奴婢只是说实话罢了。”

    “那你说说,皇帝死了,哀家却不去灵前守着,只在昨日去了一趟,既不似百官痛哭流涕,也比不上皇后连饭都咽不下去,反而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早早地回宫歇息,是不是就真像那些人背后议论的,哀家就是个无心冷血的后母罢了。”说这话时她揉着睡时被压到的右手腕,低着头,让人瞧不清她此时的神色。

    锦华面无表情,手下力道却是一点没变,“太后从前是把皇上当成亲儿子养着的,皇子的衣服都是绣房缝制的,您嫌弃绣房的花样不好看,还叫相爷去南边买了好些绣娘回来,专门给陛下做衣服,一年四季都是您亲选的布匹和花样儿;陛下儿时发了高热,太医叫您隔着帘探望便好,您却亲力亲为地照顾着,都不要奴婢们沾手。太后对陛下的好,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若不是后来陛下因为旁的原因与您离心,您也不会”

    像是触碰到什么禁忌,锦华手上动作一滞,没再言语。

    “罢了,人都死了,还计较这些做什么。太子那边怎么样了?国不可一日无君,等国丧毕了,就该安排登基大典了。”

    见她没有责怪之意,锦华才重新动作起来,“已经吩咐下去了,文武百官那边有相爷打理,林家现在还被看管着,相爷白日里着人传话说,等陛下灵体入了皇陵,新皇登基,国公爷之事也该审了。”

    太后摆了摆手。

    锦华便会意地撤下按在太后肩头的双手,恭敬地后退半步,垂立在旁。赵奉娇挑着眉峰道:

    “怎么审,是找着人了?还是找着物证了?皇帝对哀家温顺恭谨了一辈子,临了还给哀家使了这么个绊子,可真是,好得很呐。”

    锦华低头不语,端起一旁温着的热茶,奉在身前。

    “姚窈与阿青的婚事也应当改个日期了了,姚方那边不必担忧,他不会横加阻拦,只不过…”太后眉头微不可见地皱起,似是忽地想起什么,开口问道:“听说林昭回来了?”

    “回太后,昨日到的,正巧赶上东宫典礼。”

    “那倒真是赶巧儿了,他是个能干的,林家这一辈三个儿子,老大林臻窝窝囊囊的做了个翰林院编修,老二林卓才情尚可,却不慎瘸了腿,多少年了,府门都不曾踏出半步,就剩个老幺,年纪最小,打了几年仗,竟能把林家往上又抬了几分,可惜我赵家这一辈无人,哥哥到现在也没查出皇帝将那妇人关押在何处,若不想个法子治一治林家,依照林苍垣那老匹夫的性子,此次若是让他全身而退,我赵家一脉才是真的永无宁日。”

    大概是半夜多说了几句,火气有些旺,太后接过锦华手中的茶,啜饮几口。

    液体顺着干涸的喉咙一路润了下去,赵奉娇细细感受着这股暖意,她坐在那里,手里端着喝了一半的印着牡丹花匾纹的茶瓷杯,锦华看着她慢慢收敛神色,等她起身时,已经再度变回了那个瞧不出悲喜的太后娘娘。

    “走吧,左右也睡不着,咱们去前边瞧瞧。顺便去看看林苍垣那个老匹夫,哭得够不够悲痛。”

    锦华闻声而动,开始为赵奉娇穿戴起来。

    二人简单梳理一番便出了宫门,没要别人跟着,锦华扶着太后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

    这边太后前脚刚出慈安宫,福瑞却是已经领着林昭回了朝天殿。

    林苍垣已经哭过一场,眼眶有些红。

    “怎么这么久?”借着林昭从旁走过的时机,他低声问道。

    “孟大人中途醒了,抓着我又哭了好半晌。”林昭随便编了理由应付了过去。

    见父亲并未生疑,林昭心中松了口气。

    霞光渐渐从天边的云层中透出,跪灵第一夜就这么无波无澜的过去了。

    四周的哭声仍是此起彼伏,却比最初的声音小了许多。光线照得清台阶上的纹路时,林昭看见有小太监从殿后而来,叫走了姚窈。

    姚窈跪了快一天一夜,起来时双腿都有些颤,借着旁边宫人的搀扶才勉强站稳。

    那微晃的身影映在林昭的眼中,他心中骤地紧了紧,若是再晚半刻,只怕他都要冲上去扶着姚窈了。

    跪久了腿脚是有些不便的,文武百官也并不会真的跪满七天,受不住的时候便会下去休息一阵再跪回来。

    姚窈走得极慢,四周痛哭之人的脑袋均是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并无人在意谁又跪不住起身离去。

    起身时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伸手扶她的瑞海,瑞海立刻会意,旋即将头深深地垂了下去,姚窈抬眼望过去,直到现在这一刻,她才认真地看向那个相别多时的如松身影。

    宫人垂头,躬身而立,百官低声啜泣。

    云雾散去,霞光沉入世间,万物不可争鸣。

    她在所有人都拜倒的朝天殿前望向他。

    他亦然。

    久别重逢的缱绻暗流静默流淌,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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