炀帝的丧礼进行得十分有序,为彰显孝道,送葬前,太子裴青事无巨细地过问了一遍。
待各方都准备妥帖,时辰一到,宫人齐出,百官同行,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才向着皇陵进发。
林昭在送葬队伍的前端见着了姚方。
而与姚方紧挨着站的,却是一个教他怎么也意想不到的人。
赵奉泉,大启左丞相,当今太后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右丞年事已高,炀帝在时,念他三朝元老,准他告老在家,挂个虚职,并不管事。
右丞下辖的掌管国库钱银的户部、官员任制的吏部,便就此归给了赵奉泉。
由此,赵家一脉势力越加强盛。
满朝尽知此事本非炀帝本意,当时除了林苍垣带领的各路武将,竟是无人敢论。
彼时武将即便军权已缴,却余威尚在,也曾在朝内掀起一股不容小觑的风浪。
但军权一事极为敏感,至今仍是散乱无比,赵家世代都没出过武将,权臣后妃沾染军权是为大不韪,赵奉泉为保赵氏清名,并不敢明争,只悄悄在兵部提拔了个孟常作眼睛。
不知是否有此事的缘故,大启后来兴文废武,武将一脉渐渐年老没落,隔了十三年,才出了一个林昭。
胡纥此次进犯,几乎直达会都,若不是林昭临危受命平了战乱,后果不堪设想。
而大启,不能只有一个林昭。
战后,大启各地臣民上书天听,要求重新武考,遴选将帅之才,武将的日子才算是好过了起来。
不久前,林昭得知赵奉泉暗中准备了一些武艺高强的江湖人,料想是准备用在武考。
林昭深知他目的实为收拢兵权,一直在想办法阻止。本已有些端倪,此次回来还想让镇都候暗中协同。
今日却见姚方与赵奉泉同在一处,再想到楔罗部那人的供词,本就有些不安的心内,越发踟蹰。
往日姚方在会都城习惯独来独往,并不与哪位同僚亲近。
又掌着会都守备军和京防大营,多得是人巴结上去,林昭与姚窈关系非常,自是知晓赵奉泉也派了不少人去姚府拉拢。
但多年来姚方一概不理,而今,却是正大光明地同赵氏走在一起。
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想到姚方多年来对自己的不假辞色,林昭就此打消了寻求他协助的念头。
选好的陵墓与皇宫相距三百余里,一路多有芦殿,走走停停,也历时三日有余,才将炀帝遗骨下了墓。
除太子、太妃、皇后之外的后宫之人需在皇陵留足三日,其余人等,一概回程。
姚窈与裴青礼未成,未入皇室玉牒,又正值先帝新丧,婚事作何发展还未可知,皇后便安排她与姚方一同回了会都。
皇后传她相见之时,姚窈正准备与姚方回去。
姚窈一进门,银兰姑姑立刻上前,接过姚窈取下的大氅便轻着脚步出去了。出门时还将房门紧紧合上了。
“谢姑姑。”姚窈轻声道了声谢。
皇后瞧见她后,浅笑着,“阿窈来了,快过来坐。”皇后就开口招呼着。
姚窈并未回头,她知道银兰出门时拉紧了房门,料想定是皇后有话要讲。
“拜见皇后娘娘。”她低头行礼,落座后才缓缓地抬起头,看见赵元淑之后,她眼底划过一丝惊诧,又很快地掩了下去。
除了炀帝驾崩当天,姚窈随太子前去见了她一面,都未再见过皇后了,此时再见,距当初已是过了八日。
赵元淑与炀帝同岁,如今不过四十出头,丧期未过,她并未将发丝梳成宫髻那样规整的样式,只是用了一根简单的原色木钗,将一头长发稍稍挽在一侧,发尾柔顺的披散在肩头。
姚窈行礼时,赫然发现皇后披散的发丝不复平日乌黑,那满头青丝竟是白了大半。
看到姚窈眼中的惊异,赵元淑只是伸手拢了拢耳边碎发,温柔地道:
“吓到了吧,先帝崩逝三日后,本宫一觉醒来,就这样了。那日照镜子时本宫瞧见也吓得不轻呢,好一阵才缓过来。”
“回娘娘,臣女并非被吓到,而是震惊于娘娘对先帝一片赤诚之心,红颜青丝成白发,此种情感,臣女自愧弗如,更加敬佩娘娘,想必先帝在天有灵,看见娘娘因为相思之情,伤悲成疾,也会同臣女一样难以自持,感动不已。”
姚窈的声音十分温和,并不刻意奉承,像是她真的同皇后感同身受,轻声宽慰。
皇后的笑颜愈发温柔,向她招了招手,“你过来。”
姚窈起身上前,皇后拉住她的手道:“是个好孩子,孩子,你实话告诉我,我同阿青去求先帝给你们赐婚,你可曾怪过我。”
“臣女…”姚窈不想撒谎,一时开不了口。
“也罢,往事休矣,今日叫你来,也不是为了问这个。”皇后瞧出她为难的模样,转换了话题道。“太后娘娘已经着人在办新皇登基大典了,等先帝丧期一过,阿青就要继位为帝,告诉我,你还愿嫁他吗?”
裴青多年来心仪姚窈,她心知肚明,但姚窈与林国公家的公子更是满会都都知道的青梅竹马,她从未想过强求。
之所以会带着裴青去请先帝赐婚,也不过是为了让太后满意,太后是她的母族长辈,她不敢忤逆,为此一直对姚窈有些歉意,想着姚窈嫁过来后好好待她。
谁曾想先帝突然驾崩,近来她终日浑噩,食不下咽,直到今日看着先帝的遗骨入了皇陵,才有了些精神头,命人将姚窈叫过来。
“臣女不愿。”姚窈想都未想,立刻答道。
与裴青交易的前提是林昭不在,林家深陷谣言泥沼,裴青声称他手中有还国公清白的人证物证,姚窈也遣人暗中追查,蛛丝马迹确与东宫有关,才同意与裴青合作。
加之圣旨在上,抗旨等于置姚家上下于不顾,合作是最好的法子。
现今炀帝已死,林昭前些日子也差人送过书信,“婚约可废”,寥寥几字,姚窈却懂得他的意思,定是与裴青达成交换,用裴青更在乎的东西,换掉了她。
意料之中的回答。
皇后并未表露半分不快,“本宫知道了,我会同青儿说,你与他不是良配,叫他下旨解了婚约。可惜了,本来本宫想着,你是个好孩子,若是能与他成婚管束着他,是再好不过了。终归是有缘无分,不然阿青有个你这样的好姑娘辅佐,我也放心。”
明明是无缘无分,姚窈在心里默默答道,口上还是一派恭顺:“是臣女没有福分,太子殿下天纵之姿,又有皇后娘娘教导有方,定能励精图治,将大启治理得政通人和,天下太平。”
赵元淑听得出她的场面话,也不在意,只是笑笑,“但愿如此。今日你就要随你父亲回会都了吧。”
“回娘娘,是的。”
“本宫身边没什么好物件,只有这根木簪,跟了本宫多年,就赠与你吧。”皇后将她挽发的木簪取出,放进了姚窈手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姚窈总觉得皇后将簪子给她时的动作,有些郑重。
木簪取出后,发丝顺应散开,柔顺地垂在赵元淑的肩背处。姚窈撇见那散开的发丝里,已经很难寻到黑发了,心中无声喟叹。
情之一字,如深水之网,网住的大多是这世间痴人。
若是今日之前,有人说先帝与皇后之间形同陌路,她或许深信不疑。毕竟炀帝多年未宿坤宁宫是朝野具知的事实,若不是有个裴青牵连帝后,只怕两人已是形同陌路。
但今日之后,她却不会再轻信了,至少皇后对先帝,并不如传闻那样,平静无波。
“好了,本宫也有些累了,你还要兼程赶路,早些出发吧。”赵元淑眼角有些红,看起来真像是疲累了一般。
姚窈行礼告退,“谢娘娘赏赐,臣女退下了。”
“本宫送你的簪子,务必要收好。”姚窈快要走到门口时,皇后又突然说道,像是提醒。
“臣女会的。”
姚窈伸手推门,门外众人已经被银兰摒退,院内空无一人,不知哪儿吹来一阵微风,院内的繁密的青竹被风吹得唰唰作响,她听见身后传来皇后的声音。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风吹无痕竹有痕。”
“娘娘保重。”脚步未停,姚窈不曾回头地出了院子。
过了一会,银兰才再度进了屋内,把烧着的炭火拱了拱,屋里便更暖了些。
炭火的噼啪声让赵元淑的神思清明几分,她喃喃:“本宫做得对不对呢,银兰。”
银兰将炭炉烧旺了些,便盖上盖子,道:“奴婢不敢妄议娘娘的事,但依奴婢所见,娘娘并未做错。
“可本宫姓赵。”赵元淑叹了口气。
“皇后娘娘不必忧心,您并非为了自己,您是为了这大启的未来。”
赵元淑听得银兰所言,摇了摇头,“本宫没有那么多大义,本宫也是为了一己之私,但愿他永远也不会有知道那一日,也希望这些东西一直用不上吧。”
良久,银兰才听到皇后的声音:“银兰,皇帝丧期满了,等阿青登基之后,过些日子,你便出宫去吧,宫外我为你安置好了宅子与银钱,你知道在哪,跟了我半辈子了,苦了你了。”
银兰俯跪在地,她已经很久没有对皇后行这样的大礼了,她像是回到了幼年时在街边被人贩子鞭打得遍体鳞伤,从模糊的双眼里看到那一双素白手腕,那双手将自己拉出了昏暗潮湿的角落,解去囚住她的锁链,牵着她,走进了那个温暖舒适的大宅子。
那双手起初是拉着她,后来变成被她小心地扶着,这一扶,就过了这许多年。
她不敢起身,不敢被那人发现自己悲伤的表情,因为那人所承的苦坷与悲痛比她多了太多,她将头深深地磕在地面。
“是。”她听见自己答道。
一如她平日表现得那样,冷静、冷淡。
姚窈走出皇后的院子,却并未即刻去向姚方之处。
明明是第一次来这别宫,借着墙角树根处的暗号,她却是如同在自家后花园行走一般。
到了后院深处的假山,她才一停步,假山之后便突然跳出两道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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