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启中垂以西,淮州城,又名淮城。
这是大启西北边最大的城池,即便不算每日四方城门络绎不绝的外来商旅,整个淮州内城,城内人口在整个大启,也仅仅是不如会都。
天成二十二年,胡纥起兵,由胡勒王幼子阿不翾领军,兵分三路。
战线几乎拉满了整个大启边防,向西攻占南临四城,向东大破谯勿关,若非北方霍阑靠天堑,苦守两月,等到了朝廷援军。想必三军会师,直指会都也并非难事。
而这淮州城,向西与南临四城中的周城相邻,往东不足两百里便是霍阑。往北若不是由小小的迦兰关相隔,便能直接望到胡纥领土。
若在战时,它便是绝对的险地。可一直到林昭接连收回丢失的多个城池,被众人谓之险地的淮州城,都不曾动荡一分一毫。
“这淮州的街市,竟比会都看上去还要繁华。”姚窈身穿一套靛蓝的常服,缓步行走在淮州内城之中,啧啧感叹。
原本乌黑浓密的发丝被一根一瞧便知是上品的黑檀木暂高高束起,明媚的眉眼被易容术稍稍遮掩,虽然仍是难掩姝色,但这淮城每日迎来送往,又与箔曼部互通市场。
因此淮城时不时地便能瞧见些妖娆的箔缦美人,姚窈此时稍加修饰的样貌,也不足以引人侧目。
箔曼人善舞、善织、善经商,却不善战。
多年前草原内乱,箔曼一族妇幼众多,无法自保,箔曼族长只得带领族人依附于胡纥部,在胡勒王的帮助下,箔曼人才守住了属于他们的家乡。
后胡纥中原战败,对大启称臣,箔曼人趁着两方和睦,以其特有的箔缦丝织物与眉眼多情的美人,成功打通了与大启的互市之路。
胡纥从前献给大启的岁贡之中,箔曼特有的那滑如美人皮脂,轻若蝶翼蹁跹的幻蝶纱,便是最得大启最上层权贵夫人青眼的东西。
姚窈走走停停,瞧见新奇的好玩意还时不时地拿起来把玩,还没走到街道的一半,檀香手中就已是提了不少物件。
她们与这街上的其他人无甚差别,因此也并未引起格外关注。
二人本与齐天阳一路同行,此来淮州所为正事,为了掩人耳目,姚窈只带了檀香一人,且都稳妥地变了装扮,毕竟她脑袋上如今还顶着先皇御赐的皇亲,遑论此时在会都众人眼里,镇都候府的大小姐,此刻正在天龙寺礼佛除煞呢。
檀香也作寻常小厮打扮,紧随其后,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小姐,一路走来,并未发现异常。”檀香瞧得很仔细,但从进城到现今,莫要说阁中之人,她连一丝熟悉的记号都没瞧见。见自家小姐还是悠闲地走着,心中多了几分好奇。
姚窈神色不变,穿梭在满街琳琅的摊点中,她红唇开合,温柔的声音被充斥在四周的叫卖声盖住:“继续逛,若等我们逛完了这内城,还是无人,那便是出事了。”
说着,她伸手拿起旁边摊位上摆着的打成吉祥扣的络子问道:
“老板,这个络子真好看,多少钱?”
“回公子的话,这络子二钱银子。”老板是个须发皆白,腰背佝偻的老头,人看着有些没精神,说话时却是眯着眼笑,苍老的面庞也因此平添了几分和蔼。“小公子瞧着眼生,不是这淮城人吧?”
姚窈眉头微扬,并不反驳,只淡笑道:“哦?老爷子如何得知的。”
那老头见自己果然说中,“淮城人可不会用这毫不起眼的黑檀木簪发。这檀木品相虽好,却不够富贵。公子,络子还要吗?”
这话声音不大,姚窈听见时眼中却是闪过一丝光亮。
“二钱银子是吧,我要了。”
摊主却不乐意了,“谁说二钱银子了,那是方才的价格,现在我要,一两银子!”
檀香有些不快,皱着眉说道:“你这摊主,怎地见我们不是淮城人就这般坐地起价!”
“成,一两就一两,给钱。”姚窈将手中折扇一把收拢,用眼神示意檀香。
檀香只得付了钱,接过了络子。
离开时那摊主仍是笑眯眯地,檀香转身时脸色仍是不愉。
即便已经转身,周围之人还是能隐约听见她愤懑的声音,“公子,你当真喜欢这络子么,那人明显是见我们是外来可欺之人”
二人身影消失在转角处的片刻,不知从哪里来了几个人影,径直走向姚窈方才待过的摊位。
除了摊车上悬满的各色挂饰,哪里还有方才那个与姚窈坐地起价的白发摊主。
一脚踢倒眼前的摊车,其中一道身影环顾四周,目光如朔风过境一般地扫过每一个角落。
“追!”有人用口型,无声说道。
几人神色交换片刻,又各自没入人群,消失不见。
离开那鼎沸异常的互市街道,姚窈与檀香在错综复杂的乱巷中行走。
待主仆身形再度出现在巷尾之事,哪里还有什么蓝衫公子与年轻小厮。
分明是一个带着面纱年轻的富家小姐,与清丽可人的近身侍女。
檀香往身后的巷子确认了好几遍,才放下心来,“小姐,无人跟来。”
“先回落脚处,那东西你可收好了?”姚窈问道。
“小姐放心,收好了。”
确认前路顺畅,两人才慢步前行,走回事先准备好落脚的宅子。
出会都这一路,姚窈为了行事方便,一概是男装打扮,若不是在途中都未收到与淮城有关的消息,疑心出事,她也不会趁着林昭与齐天阳去知州府的时候,出门招摇。
天机阁在淮城也有许多产业,她们所在的这处宅子便是其一,将淮城之事的信息送给林昭之事,天机阁还顺便提供了落脚的地方。
可惜林昭一进城便与齐天阳一同被请去了知州府,姚窈身份不便,告诉林昭她先来这处宅子等他。
宅子不能暴露,林昭也只能伺机而动,避开淮城赵氏耳目,才能过来与她一见。
看如今的情况,林昭应是还没来得及过来。
姚窈心下一松,若是林昭瞧见她偷偷外出,不知道又该用什么话来诓他。
“小姐,您看。”一进门,檀香就燃起了油灯,待屋内各处接连被照亮,她才将一张纸条奉给姚窈。
这是今日付钱之时,那白发摊主趁机塞给她的。为了掩人耳目,她还与那人演了好一出戏。
姚窈接过纸条,凭着愈渐炽亮的火光,瞧清了上面的一行字:
淮城线已断,明日子时,回春堂。
纤细净白的手指将密文置于烛上。
她神色凛然,看着黑色的字迹被跳动的火舌贪婪吞噬,遁于虚无。
才缓缓开口:“阁中在淮城埋了几处暗线?这回春堂,是几级。”
檀香也看见纸条上的字迹,心下了然:“淮城设有三处暗桩,两处地级,一处玄级,其间互不相扰,而这回春堂,是第四处,为天字级。”
“天机阁统一将各地所设的据点分为天地玄黄四级,天字级是其中最高级,为保证机密性,低于天字级的所属并不会知晓在其上还有天字级存在,而甚少有大事需要劳动天字级主动现身,因此天字级暗桩很少动用,一旦动用,那便说明”
姚窈指尖轻捻,冷声道:“那便说明,有了叛徒,且至少是地级所属。”
檀香额间都溢出丝丝冷汗,她许久没有瞧见小姐这般动怒的时候,平日里除了与林昭少爷有关的事,小姐都不太关心。
而现在,她偷偷地抬头看了姚窈几眼,面纱已经揭下,露出足以让世间任何人为之倾倒的慑人美貌,潋滟若山泉的眸中仿佛聚集着整个雪原的风暴,刺骨的冷意奔涌而出。
檀香无声地打了个冷颤。
“明日你乔装一番,去回春阁问问,必要将淮城近来之事无一遗漏地记下,再向我汇报。今日有些晚了,你也休息去吧。”
檀香退走,“奴婢知道了。”
“门不用关紧。”
手上动作一停,“是。”
林昭踏着月色而来的时候,姚窈已经睡下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屋内还留着一盏油灯,微弱,却足够看清。
姚窈睡得不是很安稳,即便睡着,眉间也总是微微皱着,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柔地拂过,仿佛神异无声的咒语,冲淡她梦中的忧愁。
仔细的端详着眼前的人,白日里活泼好动的姚窈,此刻静下来,时而轻颤的眼睫看在林昭眼中,像是林间舞动的精灵,翩然起落间,就夺去了他的所有目光。
淮城之事本就无人上报,会都亦是不知,皇帝不能明着下旨清查堤坝无故损毁一事,只得在林昭的建议下,派林昭与齐天阳同往淮州,以征兵之名,行暗查之事。
淮城形势复杂,位置复杂,林昭原本并不想带上姚窈。
此次他破天荒的带上她,并非是想叫姚窈以身犯险,而是天机阁密信中特意写了:密药研制需要,带上姚家女,天机阁会护其周全。
若将姚窈孤身留在会都,从前镇都候身份中立,又握有军权,林昭并不担忧。
而今姚方与赵氏关系密切,再加上楔罗首领的供词,林昭第一次觉得,他誓死护卫的会都,比生死搏杀的边关战场,还要来的险恶。
他再也不敢将姚窈置身于看不透的会都。
如若可以,谁又愿意总相隔千里,不得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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