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会都地处平原,湿热难散,即便深春时分,也总是阴雨连绵。

    一年里几百个日夜,淮洲城就没几日是瞧不见太阳的。

    日光自窗而落,在静谧的屋内拖出数条细长明亮的线。

    床幔未遮,便有些亮光恰巧洒在其间,细碎斑驳的银色尘砾悄然落上床上人儿微颤的睫毛。

    姚窈一夜好眠,睁开眼。眸中还泛着几分尚未清醒的朦胧,缓缓起身,惺忪的目光落在身前的锦被,她睡觉极不老实,半夜能将被子掀好多次。

    醒来寻不到被子是常事,为此不晓得生了多少次病,平白遭了多少罪。

    可眼下被脚正好好地被她压在身下,并无半分杂乱。

    恍了恍神,不知想到什么,姚窈唇角微扬,心中暖意蔓延。

    檀香算着时间,轻敲了几下门:“小姐,该起了。”她本记着昨夜并未将房门紧闭,想着微微一推便能进去,结果推了几下都没能推动,才隔着房门与姚窈说话。

    房门自内打开,檀香见自家小姐赤着足,将外衣随意披着的慵懒模样,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她连忙将小姐扶回床边坐好,“小姐呀,这淮城虽日头足些,温度却并不比会都高多少,您从前总是凉着身子,靠着这几年练了武艺才康健些,怎么还是如此不仔细,不穿鞋袜就下地了。”檀香一边为姚窈束发一边唠叨。

    她比姚窈还要大上几岁,是姚窈母亲留下的人,自姚窈懂事起,就跟着她了,这么多年主仆间几乎寸步不离,比起旁的人自是要亲近许多。

    所以这种时候,她叮嘱几句,姚窈也并不生气。

    要知道姚窈平日里对那些抓来的人,可不是这般好说话。

    她还记得有一次楔罗部派了探子要往林将军的饭食中投毒,那人被抓到小姐近前时,小姐是怎么折磨他的。

    如今想起,依然是叫人遍体生寒。

    因此即便小姐对她有些不同,檀香有些时候仍是对她心有畏惧。

    “不过说来也怪,昨夜我分明记得小姐吩咐我只将门拉上,怎么方才这门竟从里面栓上了。”强行将自己的注意力抽了回来,檀香又觉得方才似乎哪里不对。

    姚窈许久没睡得这般好,此刻还沉浸在初醒的茫然里,并没有理会檀香的喃喃自语。

    醒了一会儿神,她才悠然开口:“兴许是,这淮城藏了什么采花贼吧。”

    檀香正兀自思忖,没有听到她的话。

    “啊小姐,方才是你在说话吗?”

    姚窈见她一脸渺茫之色,摇了摇头,道:“你听错了。”

    “哦!”

    等两人穿戴易容完毕,姚窈看了眼高天斜挂着的日头。

    “时辰差不多了,走吧。”

    她们今日要去松县,淮城坍毁的堤坝便是在那里。

    淮州广袤富庶,而这松县更是有粮城美誉。

    原因无它,松县土质特殊,日照充足,气候适宜,粮食可一年三熟,整个松县一年的粮,不仅能负担起全年大启超半数军粮的开销,甚至还有盈余。

    这样一块滋滋滴油的肥肉,被赵氏把持多年,其间累积的财富可见一斑,也难怪炀帝当年虽有统权雄心,却无力制衡。

    姚窈将自己易容成了一个相貌平常的青年商人。

    松县不止产粮,瓜果蔬菜也颇多,因此有许多南来北往的商贩并不稀奇。

    她派了一人去告诉林昭不必担忧,便带着檀香动身了。

    本来不消她亲自前去,可眼下淮城无人可用,从邻城召来的帮手最快也要两日后才到,城中三处暗桩不知何处是鬼,姚窈即便想动用天机阁的人,也不能冒着暴露的风险。

    事情已过月余,线索必定消失大半,多耽搁一日,她们所能查到的便越来越少。

    二人准备在城中随意租架马车代步。

    城门边排了一长列租借的马车,见客上门,有几人迎了上来。

    但听得这主仆二人要去的地方是松县,哪怕姚窈将报酬翻倍,那些人也连连摇头,不敢搭载。

    出师不利,姚窈有些意外。

    她猜测事发地定是有人作了手脚,没想到过去这么久了,似乎还是有些东西是没处理干净的,不然这些车夫,不可能做出这副表情。

    不过这也并非什么坏事,他们越谨慎,只能说明这次的事,越大。

    “我可以载小哥过去,但我只能送你们到城外五里处。”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传来。

    姚窈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看起来有些瘦弱,纸片儿似的,风稍大些就能吹走。

    只有这一人愿接她这趟路,姚窈也不犹豫,手中折扇一挥,道:“谢谢大爷,咱们走吧。”

    见那老头真要过去,旁边一个面相忠厚的男子连忙拉住马匹缰绳,神色紧张地劝诫道:“老荀头!你疯啦!要钱不要命了!那里怎么敢去?”

    被称为老荀头的老叟被他一拦,停了片刻,面色复杂地道:“大牛,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我家老婆子等着钱救命你不是不知道,我不比你有力气生计多,拉不了车还有别的路子能走,你看我这个样子,有活找已是天大的好事了。”

    那男子闻言,叹了口气,松开了拽着老头的手,不再阻拦。

    老头赶着马向着姚窈二人驶来。

    马车离了淮城便加快了速度,老荀头虽瞧着瘦弱,赶车功夫却是极好的,去松县的路修得很是宽阔,因长期运送粮食之类的重物,被压得不太平坦,但姚窈在车内坐着,也未觉过分颠簸。

    松县距离淮城并不算近,马车也得跑上一个半时辰,老荀头就招呼二人下车。

    “二位公子,到了!前面那就是松县,承蒙您二位关照,今日我才算是开了张,这里距那松县城门只有半里,再近老头子我也是不敢去了,您二位就从这里进城吧。”

    “您哪里的话,若不是您愿意搭载,我主仆二人指不定还没出淮城呢?不过我心中有惑,想问您这松城之事,不知可方便?”姚窈说罢,对着檀香使了个眼色。

    檀香会意,直接从荷包里掏出两锭银子,塞进了老人手里。

    姚窈出手大方,加之想另外找老车夫打听点消息,下车后便吩咐檀香付了十倍的价钱。

    “哎哟,公子,这,这,这可使不得啊,您要问什么,就冲着今日不嫌弃我老头子,我也是。”

    老旬头是个实心眼的,连连推拒,终究没能拗过姚窈坚持,只得收下银子,他小心从兜里拽出一块破布,将银子包好,又重新揣回了兜里。

    做完这些,他才抬起头,布满沟壑的脸上有些不自然,他缩了缩脖子,惴惴不安道:“小哥,莫怪我老头子多嘴,你此时来这松县,实在是不该。”

    檀香听了这句话,面露疑惑,故意顺着他的话急切问到:“大爷何处此言?我家公子就是听闻松县盛产瓜果,特意前来采买,准备放在家里的铺子兜售,这其他地方春冻未消的,新鲜的瓜果可是紧俏货,整个大启,也就松县一处福地,能在此时还有这样的稀罕物。”

    老荀头浑浊的双眼将两人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加上檀香方才的表情实在逼真,便放下戒备,继续道:“小公子有所不知,若是一个半月前,松县自是当得起您这番话,可现在的松县,已经整整一个半月没有人出来了。除了那些手持令牌的衙役,其余人若要进去,那便是只准进不准出!谁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说完,老荀头知道自己先前干的事不太厚道,“万望二位公子莫要怪我老头子财迷心窍,我本想着将你们拉过来,再告诉你们这些事,然后你们必定返回淮城,就算是您不给我报酬,我都会将您二位拉回去的。”

    姚窈向着松县的方向望了望,没有责怪老荀头,“老人家多虑了,我次次来这是得了我阿爹的死命令,必须买到这里的东西才准我进门,我是家中庶子,此事不成,嫡母说不准会将我与我娘赶出家门,所以即便您告诉我松县如今有了变故,我也得尽力一试!”她说着说着,声音还带上了几分颤抖。

    看在这老荀头眼里,好不可怜。

    他见这小公子如此执着,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一般,咬了咬牙,道:“公子,赶出家门也比没了命好啊!您是不知道,那松城现在,据说是闹了瘟灾啊!”

    姚窈听得此言,先头的心中萦绕的疑云总算消解。

    她在心中冷哼:果真如此。

    水涝之后如不妥善处理,必有后灾,瘟疫,便是其中最常见,也最厉害的一种。

    她神色一紧,故作慌张道:“老人家何出此言啊!若真是闹了瘟,那怎会一点消息没有!这松县库房里那么多的粮食,若也沾染上瘟毒,可如何是好?我来淮城时经过了不少城池,都未曾听闻这事,老人家您又是从何得知?”

    老荀头彻底放下戒备,见眼前之人不信他所言,正要张口说些什么,姚窈却见他转了个身,将手搭在他的马车上。

    “小公子瞧着老头子这车没有。”

    明明先前还说着松县瘟病之事,怎地又突然说到自己的车上,檀香有些不解。

    姚窈却接话道:“老人家的车是近来才做好的罢。”

    “公子好眼力,可老头子我连给我家老婆子看病买药都没钱,怎么会做新车?这车是别人赔给我的。”

    “赔?”

    “对,一个月前,不知何故,淮城州府突然大肆征调车马,连我们这些用来拉客人的马车都征走了,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哪里敢不从,自然是双手奉上,十日之后,他们便把车还回来了,送到我手上的时候车内还给了我钱,那会是晚上了,黑灯瞎火的,我也没仔细瞧车是什么样子。”

    姚窈状似无意地道:“官府征调民车,虽不常见,也不算什么大事。那也不能说明与松县有关。”

    “本来此事到此便罢了,可我第二日出车,想着打理一番,您猜,我瞧见什么了?”那老荀头料到姚窈不信,也没在意,继续道:

    “虽然他们送回来之前清洗过车内,但我的车是我自己找相熟的木匠做的,为了客人坐着稳当些,我特意铺了上下两层板,他们将上门那层是洗干净了,可我却在两层板子间的缝隙里瞧见了血!黑的!像头发一样!我不是淮城人,是小时候跟着家里人逃命来的,我的家在南边,有一年发大水,冲了田地不算,还闹起了瘟疫,村里人死了大半,我们侥幸活下来,才来了淮城。”

    像是陷进了遥远的回忆里,老荀头原本浑浊不清的双眼都亮了几分,有一丝悲戚从眼底闪过,他的父母、小妹都死于那场疫病,他声音有些低:

    “我怎么会忘呢,那黑色的血,分明就是得了那种病的人死了之后的血的样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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