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处来了车马,轮轴滚动间与地面摩擦发出闷响。如鼓锤高高擂起,却敲在了最厚的边缘处。
“马车很重,动起来声音都不是很大,应该是装满了。”
林昭甚至不知道方才她说过话,他整个人此时的注意力都在那望不见尽头,从城内驶出的马车上。
他探出头数了数,“有二十六驾马车。”
姚窈的心思收敛得极快,此刻已是瞧不出半点异样。
她也从林昭身后微微侧身,寻了个合适的角度,恰好能瞧见城门处。
看见城门口排好的一长列粮车,姚窈轻动食指,敲了敲林昭手心:“阿昭,你看那些拉着粮车的马,好像有些奇怪。”
林昭一直在看是何人运粮,可惜城门还未开,城内送粮的人也没有现身。
此时顺着姚窈的话,也往那些马匹身上望去,他立刻察觉不同,眼下一次沉:“这不是我们的马,是胡纥的宛足马。”
“哦?此马有何独到之处?”
“胡纥打仗用的是烈云驹,耐力好,抗严寒,可于大雪中行军,你的赤雪,我的玄影,都是用我们大启的马匹与烈云驹□□所育的后代,既有我们大启马匹的速度,也有烈云驹的耐力,都是万中无一的良驹。”
“而这宛足马,顾名思义,你瞧这些马的四蹄,是否比寻常马匹要大一些,宛足马是胡纥用来押运的负重马,蹄大如碗,脚程虽然不快,但只需一匹宛足马,就能拉动两匹、甚至三匹烈云驹才能拉动的粮食。胡纥给大启上了十几年贡,连烈云驹都献了,却从来没有给过宛足马。”
姚窈看着马儿缓动间起落的四蹄,果真如林昭所言,肥大、敦厚,“这是为何?不过是负重之载,胡纥却不愿献上?”
林昭眼中一片复杂之色,这些都是他近几年多在边关,才知晓的:“因为胡纥人称,这是培育失败的品种,数量稀少,加之大启人也瞧不上这种马的外观,除了运货便利些,没什么大用,便从贡品清单中划去了,只是没想到这当年无人在意的东西,如今却派上了这样大的用场。”
他摇了摇头,冷声道:
“恐怕此事若是传回会都,那些老家伙,得睡不着了。”
“城门开了。”
城门洞开,先是有多名箔曼装束的骑兵骑行进入,而后是十驾同样用宛足马拉动的货车,只是上面并不是粮食,而是一个个整齐码好的箱子。
来人不多,却看起来轻车熟路。
都知晓松县有疫症,来人均是白布覆面,林昭他们只能以装束来辨别身份。
箔曼人的队伍中突然从中间让出了一条过道,有一人骑着马,穿行而过,那人并未同谁招呼,就直直地走向排好的粮车,松开缰绳的那只手轻轻一动。
此人穿的并非箔曼服饰,那占满大半个肩头的雄鹰几乎要振翅而去。
在整个草原部落,只有最强大的部族,才能将雄鹰缝在衣服上。
他是胡纥人。
透绿的宝石扳指借着晨光闪动,代表着主人,正下达着无声的命令。
身后离他最近的箔曼人翻身下马,几步便走到了粮车队前,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寒刃刺入,抽出的一瞬间伴随着米粒争先滚落的声音。
“嗯。”那个胡纥男子点头。
便立刻有人上前将匕首划破的麻袋重新套好。
两边人动作娴熟而迅速,将各自的货物交换。
终于将箔曼带来的箱子一一搬下,放在城门边的空地上,箔曼人又将粮车上的袋子搬了一些到空下来的货车里。
做好这一切时,太阳才刚刚升起。
而松县内城,除了运粮的队伍,没有再出现其他人,这让林昭觉得有些可惜。
还真是谨慎啊,不过这个胡纥人
林昭想起刚刚不小心瞧见那人的双眼,心中再次泛起一阵古怪的熟悉感,好像很久之前,他就见过这样的眼神。
与霍阑关外,那场大雪中,一样的眼神。
嚣张、冰冷、目空一切。
那些人拉着粮食走了,城门闭合,像是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眼花而没有看清的雾障,并不真切。
不久前还站满了人头车马的地方,这会只有那一时还没搬干净的木箱静静存在着,彰示着刚才的一切不是臆想。
通敌、卖粮。
想到现在还压在自己父亲头上的通敌罪名,林昭一阵恶寒,若不是姚窈将他的手紧紧攥着,让他强压下了愤怒,找回理智。
说不定刚才他就已经横刀冲出,管他是何人所为,统统砍杀算了。
事发的时候他忍住了,此时定然不会再冲动。
二人离开淮城一天一夜,实在不能再呆太久。
临走前他们去了一趟外城,因为疫病不敢靠得太近,之所以敢去也是姚窈进来之前。
老荀头告诉她这种瘟病虽然厉害,沾了就要命,但只要小心些,不沾染上瘟疫病人的血和因病而死之人的尸身,也是无事的。
况且松县气候不必多雨的南边,疫病要蔓延,也并不是那么容易。
“万幸只是房屋冲毁得多,官府虽不作为,却还是将疫症病人与百姓隔离开了,死去的尸体他们为了掩人耳目不知运到哪里埋了亦或是烧了,总之暂时疫病没有蔓延的趋势。”回淮城的路上,林昭开口道。
天色尚早,二人累了一夜,此时并没有用上轻功,而是到了城外将自己留在外间的外袍换上。
同时将身上的夜行衣烧掉了。
姚窈与他想的一样:“就是苦了百姓,等回到淮城,得好好计划,怎么将这件事捅出来,越快越好!这会疫情暂缓,可若来几场雨,死人的尸水混着病人的血水融入河道,再来处置,也晚了。”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与林昭心中所想不谋而合:“阿窈这样说,我估计你怕是心中已经有了法子。”
林昭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
“办法谈不上,危急时刻,勉强能用罢了。”
“阿窈真聪明。”
姚窈面色一红,“别夸我了,正事要紧。”
“对了,阿昭,之前松县后门的那个胡纥装扮的人,你认识吗?”
林昭心中一顿,“不识。”
他要怎么跟姚窈形容那种无法言说的熟悉感?况且一切都只是他自己的胡思乱想,那人的身份尚不明朗,又何必说出来反而让她忧心呢?
“哦。”姚窈低声开口。
她其实想说的是,那人离去前,分明是,往他们躲着的地方深深看了一眼。
当时她正因为林昭之前的话心绪不宁,刚刚回了点神就看见那人直直投射而来的目光。
林昭的注意被马车牵引着,错过了这一闪而逝的刹那,但姚窈看见了。
她在换成巡逻兵装束时就卸掉了易容,反正也蒙着面,不会被人瞧见真容。
兴许是头盔摩擦间带松了绳结,又恰逢清风吹来,她用来蒙面的白布就那样被吹落下来。
虽然还未及胸口便被她一把抓回戴了回去。
但她清楚的知道,白布垂落的那一刻,她与那人的目光短暂碰撞,也明明白白地瞧见了那人眼中瞬息掩下的惊诧。
她见过太多因为她的样貌而失神的面孔,可记忆里那么多的脸谱,却没有一种与那人当时的表情一致。
她太清楚了,那绝对不是,惊艳的样子。
而是真真实实的诧异。
那眼神锐利又惊疑,像是在说:为什么是你?
姚窈没有告诉林昭,她直觉此事有异,此时并不是告知的最佳时机。
总之,即便有所隐瞒,她也总是不会害他的。
“阿昭,你背我吧。”她突然开口。
林昭转头,瞧见姚窈眉眼都簇着笑,心头挥散不去的一团阴云似乎跟着消下去不少,也跟着笑道:“好啊!”
姚窈得了他应允,一下子就跳上了林昭的后背,四肢用力,将他紧紧缚着:“马儿快点跑,若是淮城早市开启前你还没到,我可要罚你!”
“罚我什么?”林昭一脸好奇地配合道。
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总是受训之后又溜到姚府,阿窈带着檀香在后门等她,她不知道他被父亲打了,像从前一样叫他背着她在花园里转圈圈。
他其实并不觉得疼痛,反而觉得她开心的笑让他忘了受训这回事,直到有血迹溢出,从那以后,他的小阿窈再也没有叫他背过。
而后来二人渐渐长大,也有了男女大防的意识,加之二人身份,此后便再没有这般亲昵的玩耍过了。
“罚你,”姚窈在林昭背上,歪着头仔细想着:“罚你以后都不准亲我!”
看来是昨夜那一吻吓到她了,林昭对此也有些愧疚,但若真依她所言,那他这下半辈子,还过不过了?
不想拆穿她的小伎俩,林昭想了想:“好,我若是输了便听你的,往后你不准,我就不亲你了!但是,我若是赢了,你就得答应我一件事!”
“这”见识到林昭的恶劣之后,姚窈有些犹豫。
“放心,很简单的。况且你自己也同意过。”林昭转过头,几乎将嘴唇贴在了姚窈耳畔,继续引诱道。
“那好吧,我答应你。”被他呼出的热气染红了耳尖,姚窈下意识就顺着他说了,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应该先问清楚。
林昭嘴角勾起了一抹得逞的笑,像将猎人引进陷阱的狡猾狐狸,满眼都闪着得意。
可怜他背上的“小猎人”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当下的处境。
“阿窈!抓紧!我要出发了!”说话间,林昭用手将背上的人往上掂了掂。
男人如离弦之箭,咻地一声便冲了出去。
姚窈心中一凛:完了,输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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