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母亲之后,白行舟又去了驿站,她还没走,他认认真真地向她道了谢,还坚定地保证以后一定会报答于她。
许是一路独行太过寂寞,她竟然与他聊了起来。
她告诉他,她叫暄娘,但以后这个名字都不能用了,她会有新的名字,她将要去的地方叫会都,是这个国家的都城,她不喜欢那里,她更喜欢周城西边的天空和沙漠,可是会都里有她喜欢的人。
白行舟还记得她提起心爱之人的笑。
就如他拿到了自己的第一本书。
他在烟花红粉中长大,见惯了女子的各种笑,却从没有见过谁笑得这样真切,这样美。
她本来就长得极美,像是不属于这个污秽人间的仙子。
少年或许未成,但少年也记恩仇。
白行舟没有问她别的,她也没有再说。
他后来更加努力地念书,母亲死后,料理了后事便开始准备赴考。
施恩之人或许举手而为,但承意者不可不报。
如何才能偿还再造之恩?
白行舟觉得怎么做都不够。
他将她视为亲人、长辈,拼了命都想离她近一点,哪怕只能帮她一点点呢。
再扬首,先前眼中的大片迷蒙已散去,声音带着明显的颤:“行舟知错了。”
他的目光慢慢落往姚方身旁的空位。
行舟来的有些晚,但终归是来了。
姚方端坐着,受了他的礼:“今日我受了你这一礼,也当是暄娘受了,此后行事,必要三思。为官者,为君,为民,从前你一直做得很好,此后便一直这样做罢。她原先同我讲起你时,说你不管境遇如何,却保有一颗坚毅刚直的心,如今你入了会都尚能保持本心,说明她并未信错人,你莫要叫她失望才是啊。”
“是。”白行舟起身。
“走吧,今日之事不会有人知晓,你我所言止于这道门,出了门,我们还是同朝之臣,便是在朝下见了,也勿要引人猜疑。”姚方提醒到。
将要触到门栓的手收回,白行舟再三犹豫,还是转身说道:
“行舟还有一事,是关于姚窈小姐的,需说与侯爷听。”
“何事?”姚方此刻仍是有些恍惚,只听得是与姚窈有关,下意识回答。
白行舟想了片刻,“先皇赐意旨意下来的时候,姚小姐会去东宫,是因为我递出的消息。我送出的消息说东宫有解林家危机的东西。”
他当时的本意是想引林家其他人按捺不住,好借机坐实他们的“罪名”,没想到消息半道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像是被人拦了下来,后来就有了姚家小姐进了东宫,接了赐婚圣旨的消息。
他才知道拦截之人即便不是姚窈,也与她关系匪浅,于是他后来就再也没有对此事插手。
姚方只需稍稍一思量,便知道他当时打的是什么主意,也没再说其他的,只开口道:“无事,此事已过,事后窈儿也并没有什么不妥,你不必介怀。”
白行舟听出姚方是误会他的意思了,误以为他是在为此事感到歉意。
见他面露踌躇,姚方问道:“莫非此事另有隐情?”
白行舟踟蹰再三,还是开口道:“当时帮我递消息的,正是雅茗轩,我会将话递到那儿去,也是因为我巧然得知,这雅茗轩,乃是天机阁的秘密产业。”
话已至此,不必再多言了。
“行舟告退了,我会谨记今日侯爷的话。”说完,白行舟再不停留,开门出去了。
白行舟离去后,屋内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姚方才缓缓开口。
“你都听到了。”
明明厅中只有姚方一人,他却不知对着何处开口道。
姚管家从侧门进入,见姚方呆呆地坐在那儿,也没有立刻答话,而是蹲下来,慢条斯理地收拾着地上四散的碎瓷片。
“听见了。”他一面将捡起来的碎片小心地放进自己准备好的布块中,一面应声道。
明明是苍老的年长者样貌,声音却听起来比姚方还要年轻些。
“淳萧,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其实姚方还没有消化先前从白行舟那里听到的消息。
“许久没人叫我这个名字了,上次听见这个名字,还是夫人在的时候。”
姚管家微微叹息,手下却一个不漏地将地上的碎片全部捡起来包好了,“您是说哪一件事?”
像是并不期待姚方回答,他继续说着:“若是密牢之事,站在我的角度,您是错过了一个好机会,甚至可以说,是这么多年我们所有的最好的机会,但若是主人在,她一定会说,您做得对。况且,当年之事太过巧合蹊跷,这么多年您一直隐忍不发,不也是因为这个吗。”
“那阿窈呢?我执意让她嫁入皇家,是不是也错了。”
淳萧将捡起来的残片仔细包好,一手提着,另一手在下面托起,摇了摇头,“您也是为了小主人的安危,大启皇室虽为我等不齿,但对于小主人来说,确实是更为安全的地方。不过看方才那人所言,小主人似乎自有计较用不用我去”
姚方摆摆手,“不用了,从前是我关心则乱了,将她当做会都那些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毕竟是我与暄娘的孩子,有些手段是应当的,我也能更放心些,不过这天机阁,倒是有些出乎我意料了你去查查她与天机阁,有何联系。”
“是。”
“秘密查探便好,若稍有察觉,便不必跟了,那丫头鬼精得很,说不定还能叫你们平白吃些苦头。”
想起姚窈从小到大那些捉弄自己的小把戏,虽然大部分是他刻意配合让她得逞,但也有些让他确实不太好受,淳萧对姚方的提醒深以为然,有些无奈地说道:“您说的是。”
“她现在到哪儿了?”姚方突然问道。
“今晨刚收到消息,小主人入了松县。”淳萧答。
“是同那林昭一起的么?”
“是。”
“这孩子。”姚方叹了口气,“如若可以,我真希望她永远不要知道那些事,就这般恣意行事便好。我拦她与那林家小子,也是担心…”
淳萧见他神色凝重,开口道:“您不必忧心,此事瞒了这么多年,小主人都未能察觉出端倪,倒是等您查清真相,若真是另有隐情,也不会因此伤了她的心。”
姚方并未接腔,心中各种想法纷至沓来,他暗自梳理着。
他已经略见细纹的眼角无声闭着,并未将话说完,整个人就融进了寂深的夜。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罢了,顺其自然吧。”
淳萧不知何时退了下去,廊间还有些夜巡的人,见到淳萧时均是恭谨地问候:“姚管家。”
淳萧此刻又回到了平日在人前的模样,背部微微佝偻,除了双眼仍然清明,哪里还有先前半分影子。
他回到房间,提笔写了一封短笺。
笔下只落了两个字:生变。
晾了会湿润的墨迹,才将纸张裁下折好,一声轻哨,窗外屋檐飞进一道影子,淳萧把裁下的短笺卷进信鸽腿上的竹筒。
信鸽扇动翅膀,向着淮州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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