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州的州府衙门今日有些不同寻常。
刚过卯时,衙门外就聚集了一波早起的人。会在这时便出门的不是贩夫走卒,就是换班值守的差役。
只是不知何故,差役都还没来,这些人却已经围在了州府衙门处,稀疏的人群站成一个不小的圈,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都是看向一个地方。
“奉劝各位莫要站得太近了,我身上有病,惹上了可不是什么好事。就站在圈外吧。”人们合成的圈子中心有一人跪坐在地,以他为圆心,向四周看去有一个颇大的白色的圈。
据围观的人说,这圈是这人来这的时候,自己提了一袋子面粉撒出来的。
他身旁是一副全部蒙了白布的担架,有眼尖的人能透过些许缝隙瞧出端倪。
那分明是一具尸体。
这种行商汇聚之地的消息传得尤其快,不消半个时辰,州府衙门口有一人带着尸体告官的事就插上翅膀飞遍了半个淮州城。
随着时间推移,汇聚的人群越来越多,但都是在外侧围集,并没有越过那人画的圈。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
“这人怎么在这儿坐着?这大清早的。”
“你看他身边那副担架,虽说盖得严严实实吧,可我怎么瞧也觉得那是”
“死人。”
“对!就是死人!”
“天哪,谁来得早些,可曾听见这人说过什么?”有人面露惊惶,询问道。
话落半晌,无人应声。
“小老儿倒是听见了些。”一个提着锣的老头子出声道。众人顺着声音望过去,发现是夜里打更的更夫,纷纷露出了然的神色,许是昨夜正好轮到这老头当值。
“先生请讲。”为了听些轶事,那些人口中言语倒是十分恭敬,还唤起了这更夫先生。
更夫哪里受过这等优待,当下心中一热,还用手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我来的早,问了这人几句,他说他是松县人。”
大部分人是不知松县如今情况的。
听到老头一脸神秘地提及,众人神色皆是一愣,松县?
最近淮州是停了去松县的路,对外宣称是要将不久前收割的新粮封存,然后分批押运往朝廷及边关各部。
运国粮与军粮乃是一等一的大事,每次都会封闭道路,百姓也并没有当回事,改了去松县的日程便好。
淮州城这么多的商铺也是提前接了州府的通告,因此也暂停了松县的采买计划。
若是老荀头多认识几个城里做生意的贩子,也不至于信了姚窈当时信口开河的蹩脚借口,若真是长期合作的商家,又怎么会不知松县此刻不能进。
“松县怎么了?哎,你这老头,话怎么说一半啊!”有急性子的路人问道。
那更夫才刚被恭维的内心熨帖,此时也并不在意旁人语气急切,他眼神投向那圈中跪坐之人,道:“他说松县,不仅堤坝垮了,且还遭了疫症!”
这下都不消那白面洒成的圈子约束了,人们自觉就远远散开了。
更夫看见众人的脸色变幻,又见他们虽然带着惧怕,却还是凑上前来询问,心中不由生出几分自得,清了清嗓子,他才继续道:
“大家莫慌,此病症只要不碰着病重之人的血或者尸体,是不会染上的。”
听他这话,围观的人群脸上紧绷的神色才终于略有缓和。
更夫道:“旁边那副担架瞧见没,那是他的哥哥!得了病死了,官府没人管,连内城都不让他们进,生了病的只能等死,他本来好好的,沾了哥哥的尸体,隔天发现自己也染上疫症了,担心自己与哥哥死了曝尸荒野,他只得寻了个地方想为自己与兄长挖个死后容身的洞,没成想竟碰巧挖到了不知多少年前打仗时被那些当兵的挖出来的出城通道。想着反正也是一死,便带上了哥哥的尸体一路过来了,想将此事告发。”
众人又歪着头朝着中间那人看去,见他果然双手血迹斑斑,指缝之间还有许多结块的泥土,已是对更夫的话又信了几分。
同时脚下距里面的一人一尸又远了不少。
“若是这么说的话。”有人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道:“那松县两个多月前才运了一回粮,这才过了多久,又说要运?咱们不说别的,就说这稻子,能这么快又结穗子不?”
“你这般说,此事当真蹊跷!我记得从前运粮顶天也就一个月的事,那还得是边关战事吃紧的时候才需得一个月。而今次,算算时间,都快五十日了!”
“”
“何人胆敢在此闹事!”一声高喝传来,将众人的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压了下去,一片寂静。
衙门打开,值守早班的衙役出来了。
多道目光正要指向一处,却发现他们环顾了一圈,都没有看到那个想要指认的身影。
此时,众人以为已经跪成雕塑的人终于动了。他一手撑着地,一手揉着发硬的膝盖缓缓起身。
他身上是寻常农家汉子的衣服,不知是不是饿得狠了,走路还有些歪歪扭扭。
“我要击鼓鸣冤。”视线对上想要拦住他道路的衙役,他毫不退避,冷冷开口,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加掩饰的狠厉。
上前的衙役被这双眼睛一瞧,心中竟是没来由地生出一丝惊惧,努力的晃了晃头,想再度看清这人时,又发现此人双眼无神,即便身躯单薄,五官瞧起来也很是无辜清秀。
定是我看错了,这种人,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神。
像是恶鬼索命。
衙役刚驱逐心中那一丝莫名的恐惧,就见此人已经拿着从未有人举起的鼓锤,双臂一振,就要挥下。
“我是松县人。”那人突然对他露出一个笑,像是谁在黄纸上谱出的鬼脸。
这句话比什么手段都管用,那衙役犹豫再三,不敢再伸手阻拦。
二人说话并未可以隐藏,不少人都听见那男子说了什么,也瞧见衙役在听到他是松县人之后不敢接近。
除了知道松县却有疫症,衙役为什么会不敢接近?
本来七分真的流言直接被盖了戳。
百姓中声音不断,愤怒的、质疑的、责骂的
总之,这事瞒不住了。
群情激愤,衙役终于慌张起来,不敢再耽搁,转身又跑进了衙门。
咚!咚
大门打开又合上,却拦不住那一声声重如天雷的击鼓声。
昨夜齐天阳要了淮州及下辖各个县郡的青壮年名册,问了许多问题,也提了诸多要求。何平应付他到了大半夜,此时还沉沉睡着,并不知晓门外发生的一切。
笃笃笃!
敲门声起。
“大人!大人!出大事了,快起来啊,衙门出事了!”衙役冲进内院,顾不上家丁阻拦,直直走到了何平的房门,用力敲着。
他不是显贵,不是富庶,只是一个当差办事的跑腿的。上面要他运尸体,借马车,他一一照做,不过是为了那几口饭,寻个温饱。
况且这么多年了,这些事干得还少吗?
从来没有被发现过,他还因此升了衙役的班头,虽然手下没几个人,但至少有了银钱,成了家。
哪怕心有不忍,也在习以为常中学会了心安理得。
总说恶人死后是要下地狱的,可若是不这么做,活着的时候就是地狱啊。
敲着半天未曾打开的门,他心中的慌乱更甚,他又想起刚刚府衙外那人一瞬即逝的眼神。
好像那一眼,真的要将他的命在此勾走。
即便不是什么聪明人,但他太清楚了,这样的事被捅出来,或许动不了里面的人,但对他而言,无异于项上闸刀。
“何事如此惊慌!扰我清梦!”何平的声音终于传来,带着不耐,中止了他的胡思乱想。
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何平穿着中衣出现在他面前。
衙役立刻跪倒,惊声道:“大人!衙门外有人击鼓鸣冤,告的是,是”先前心中的畏惧再次浮现,他的声音与他的人一样,不住地抖动着。
何平皱眉,心下涌起一股不安:“是什么?”
“他说自己是松县之人!告的是松县之事!”终于将此事禀告,那衙役浑身像是融化的糖人,瘫软在了地上。
何平脸色大变,一脚踹到了衙役肩头,“蠢猪!还人在外面敲!是想叫整个淮州城的人都知道吗?快去叫人给我将他绑进来!”
这一脚踹得狠,却是将人踹回了几分神志,那衙役如梦初醒,心道此刻整个淮州怕是已经传遍了。但还是不敢违逆何平,连滚带爬地一路出了院子。
何平看着他的背影,缓缓地眯起眼睛。
“不知何大人大清早的要绑谁?肝火这般旺,可是会伤身呐。”
“林将军怎么来了,此时尚早,怎么不多睡会?”何平瞧见另一侧院子走过来的人,脸上立刻堆满了笑。
林昭一脸被人吵醒的不快,“何大人这鼓声都恨不得在我耳边响了,我如何能睡着?是发生了何事,这般早就有人来衙门击鼓?我瞧着何大人这脸色,也不是很好啊。”
“哈哈,让将军见笑了,是有些事,都是些鸡毛蒜皮,百姓总是喜欢小题大做,动不动就击鼓,哈哈,习惯了习惯了。我正要去处理,征兵名册昨日已经与齐大人对过了,今日便可依照名册下征集令,依下官愚见,今日可去曹县,那里人口多,说不定能有个开门红。林将军等齐大人醒了之后便可与之商议,下官先去处理公务了。”何平依然是笑着,语气也十分温和。
言外之意是:你这次来是征兵的,不该管的事别管。
但话说得滴水不漏,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若非林昭心中明镜一般,倒还真可能被他这无关紧要的样子唬了去。
“何大人所言甚是,但左右齐大人尚未起身,我听这门外鼓声也停了,估摸着齐大人怎么着也得睡到辰时末,自己被扰醒便罢了,我也不愿去做那饶人清梦的恶人。倒是我从未见过衙门击鼓,今日正好碰上,不如开开眼界!外人都传何大人清廉明正,将这淮州治理得很好,如今有机会一观,林昭心中也甚是激动。”
林昭说话间还露出了钦佩的神色,像是真的有多仰慕何平的为官之风一般。
何平嘴角抽了抽,强压下心中冒头的烦闷。
那齐天阳一股子迂腐气,除了第一日宴席饮了酒,这几日除了公事找他,连人都不现身了。
反倒是这被大启人民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大将军林昭,这几日天天在他有意设的宴席上饮酒作乐直到深夜,说话间有时还带着些匪气,活脱脱的一副纨绔子弟模样。
联想着会都从前传言中的林昭,何平只觉得大概是臣民将他捧得高了。
小小儿郎,即便是有些军功,估计也大多是军中将领与数十万战士的功劳。这林昭不过是有点小才顺道捡了些便宜。
毕竟淮州多年太平,未经战乱,即便战时流民不少,却没有让何平意识到战场究竟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
“林将军想看,那下官也不便再推辞,如此,便等下官换好官服,一同去衙前吧。”何平皮笑肉不笑道。
这林昭平日都宿醉睡到日上三竿,今日起得早些不算,还如此难缠,他准备衣服换慢点,给前面的人多些时间准备。
“如此甚好啊,何大人。”也多亏前几日林昭努力演戏,何平打心里就觉得他也就那么回事,才三言两语就遂了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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