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二人行至衙前,府衙的门槛外此时已经聚满了围观的百姓,议论声不绝于耳,无一不是在讲松县之事。

    见他来了,议论之声短暂地歇了片刻,又很快响起,耳边嘈杂更胜方才。

    何平叫人给林昭搬了把椅子放在一旁,林昭也不客气,打着呵欠便坐下了,眼中神采奄奄,似乎并不关心下方的噪乱。

    心中对林昭的轻视又添了几分,何平才将视线放到了案桌下方。

    堂中有一农家打扮的男子跪着,何平瞧见他手中还握着一根衙外的鼓槌,又见他身旁是一副蒙了白布的担架,便知这人就是先前班头口中的报案之人。

    那人笔直地跪着,即便衣衫破旧,整个人也并无半分颓然之色。

    何平不着痕迹地将那人打量一番,心中正计较着如何审问能将此人唬住,谁知眼神晃动间,正好就对上那人直视而来的视线。

    明明淮州近来天气晴好,何平却突然觉得脊背一阵阵地发凉。

    如他这般的人对于一些事物的不同是极为敏感的,这如冰棱一般直直刺来的目光让他直觉这次的事似乎并不如他想的那样可轻描淡写的揭过。

    心中一震,他又将视线移到了下方的班头身上,那班头微微抬头,看懂了何平眼中所蕴的意思,眸中闪过一丝不甘,却还是在何平的斜睨下,点了点头。

    见班头如此答复,何平才算是真正放下了心来,整个人脱离了方才的片刻怔愣,转眼间便恢复成了平日为官的端正模样。

    林昭换了个姿势,几乎把整个人都窝进宽大的椅子里,也在无人察觉间,将这些人之间的小动作收于眼底。

    他偏了偏被椅背顶得有些疼的脖子,眼神还泛着些困倦的惺忪,嘴角却划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嘲弄。

    啪!

    何平一拍惊堂木,出声问道。

    “堂下何人?击鼓所为何事?”

    周遭一切终于恢复安静,七嘴八舌的百姓们此时也不敢再讲话,人人都将各自的一双耳朵竖得高高的,要听这人的回答。

    跪着那人这才费力地挪了挪身子,他被衙役用绳子捆了起来,又因为衙役不敢离他太近,绳子系得松松垮垮,他觉得自己稍微施力,就能把这将他双手缚在身后的绳索挣开。

    但他并未如此,还略显难耐地动了动被捆住的手腕,故意让那被自己生生磨出的红痕暴露在众人眼下。

    他用极为别扭的姿势对着堂上磕了个头,抬头时眼中满是委屈,他带着哭腔开口:

    “大人容禀,草民松县外城人士,名,名李宵,旁边担架上的是草民的哥哥李立,两个月前,松县外城堤坝突然垮塌,用以四时田间浇灌的蓄水涌出,将外城淹了大半!大水冲垮了草民的屋子,水退了,但泡死了许多家鸭牛羊,不知怎的竟发起了疫症,草民的哥哥,就,就是死于疫症!”

    自称李宵的这人说着说着,像是说到了极伤心处,顿了许久,还是忍不住低声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道:

    “知州大人明鉴!外城的大夫治不好疫症,只能将发了病的人隔离起来,等内城来人,但草民们左等又等,除了时不时来些差役将死去之人的尸首收走,并没有看见有派遣医官来过外城,后来疫症缓和些,更是连收尸的人都没再来过,有人想问个明白,却连内城的门都没能进。

    那内外城相通的大门不知被何人落了锁,说是为了防止疫情蔓延,可外城死了这么多人,我们早都知道,这疫症只要不是碰了病人血或死人尸身,是不会传染的。即便我们如实相告,他们也不愿开门,那时还有些得了病的人活着,草民的哥哥便在其中,但就在三日前,内城终于开门派了医官来,但来的人根本治不了疫症,草民的哥哥还是死了。”

    他的声音有些哑,并不似最初有力,说到后面,甚至带上了明显的讽刺:

    “整整两个月啊,派人去了又如何,那么多人命!都已经没了啊!”

    李宵的眼眶一片通红,本就因几日未眠发红的眼睛此刻又被怒意填满,他扭过头,视线从在场众人身上一一掠过,而后瞪着几乎快要裂开的双眼望向堂上:“我们这些人的命,当真如此低贱吗?”

    “草民有幸寻了一条路出来,一路上带着兄长的尸体,到了淮城才知,竟无人知晓松县之事,草民已经身染疫症,活不久了,实在走投无路,才来击鼓鸣冤。”

    他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这次起来得有些费劲,却无人敢扶,因为他额上已经见血,艳红里已经掺了黑。

    起身后,他继续开口,像是榨干自己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他的声音比先前大了太多:“草民击鼓所求不为别的,只求大人明断,彻查此事,为草民的兄长,与在洪水与疫症之中的枉死的百姓主持公道!”

    何平被他的视线死死钉在位置上,身上似乎被压上了无形的重量,他只觉得喉见泛起阵阵堵塞,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适感太过强烈,如影随形,为了挣脱这束缚,他“腾”地站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呼着气,才觉得重获自由。

    待不适消退,何平才发现自己方才的动作太过惹眼,他神色一动,像是骤然失力一般,瘫坐回了椅中,良久,才寻回了自己的声音:

    “竟有、这样的事。”

    好一个演技精湛的不知情者。

    林昭心中冷笑。

    “大人若是不信,我兄长尸体便在此处,可尽管叫仵作来验,但此时松县外城仍是处于险境,派去的医官根本治不了疫症,他们的药只能延缓死亡,而救不了百姓的命,求大人,救救他们吧!”李宵适时开口,语气是恰当的哀切。

    他这般凄然的模样,彻底点燃了门外围观百姓的怒火。

    人群开始涌动,推进,他们高声呼喊,要揪罪魁,砍祸首,救百姓。

    何平几时见过这样的场面,淮州一向平顺,他这个知州也做得极为舒坦。

    打仗要绕着,朝廷要供着的地方,这天下也就他淮州独一份,因得生活富足,淮州的百姓也很好管理,几乎不费什么事。

    但他哪里知道,在他自以为高高在上、俯瞰百姓如蝼蚁的时候,百姓并非如面上一般恭顺平和。

    他们也会不忿,会为这难以逾越的差距感到不甘,谁又想永远忍气吞声、屈于人下?

    没有人。

    这是他们藏在心中沟壑深处的一捧烈油,李宵的话被他们听进去,成为引爆它们的火星。

    什么是命,是上位者一语便可轻取他人性命?

    还是自己的费劲全力争来的命途能被他人一声令下随意断截?

    今日是松县遭难,是天灾吗?

    封锁的道路、紧闭的城门、丢弃的尸体、眼前的疫症。

    分明是人祸啊。

    来日呢,会轮到他们吗?

    何平傻眼了,他几乎被百姓的声音高高掀起,整个人都没有半分实感,缓了好久,才减轻耳边鸣动的尖锐杂音,他只能干涩地开口:“大家安静,本官,本官自会秉公办理。”

    “何大人声音不够大啊,还是让我来帮你一帮。”

    何平一惊,等回过神来,惊堂木已经被人从手中夺走。

    林昭看都不看他,重重往桌上一拍。

    砰!

    一声巨响。

    惊堂木四分五裂的同时,一片嘈杂的四周也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见众人看向自己,林昭只是懒懒地耸耸肩,随意道:“不好意思,有点用力。”

    众人:你确定只是有点?

    林昭丝毫不顾大家诧异的眼神,径直走回了自己的座位,掀开衣摆坐了下去。

    见周围仍是一片寂静,他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一把拍上了自己的脑门,道:

    “哦!差点忘了,先前大家声音有些大,都没听清何大人说了什么吧,我离得近听清了,就说与大家,何大人刚才说了,他会秉公办理此事,将松县上至县丞,下至守门小差一个不漏地抓起来审问,定会在五日之内将此事彻查,为百姓讨回公道,还有,何大人还说,会叫最好的大夫去松县为百姓医治,除去疫症!”

    看着林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何平整张脸都绿了。

    方才他被林昭的举动吓住了,才让林昭抢了话头去,谁晓得他开口就是给他挖坑。

    偏林昭所言的每一句他都无法在此反驳。

    林昭越说越起劲:“还有”

    何平:还有?

    他终于忍不住了,皱着眉开口问道:“我,先前真的说了这么多?”

    他想提醒林昭,适可而止。

    谁知那人跟个油盐不进的木头疙瘩似的,听他这样一问,不仅没停下,语气还越发真诚:“是啊何大人,你还说了,若是抓不到罪魁祸首,便自行请辞回家放牛呢!”

    林昭声音不小,在场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而后又见他压低声音对着不远处的何平道:“本来我不想说这个的,要是何大人真抓不到祸首,岂不是当真要履约请辞?哎,这可是何大人自己问的啊。”

    说罢还淡淡地叹了口气,仿佛真的多身不由己一般。

    何平被他这幅惋惜的模样气得肝疼。

    林昭刚到淮州那几日,他夜夜都往林昭房里塞漂亮的女人,本以为这人照单全收,也算是个同道中人。

    年轻人嘛,有几个抵得住美人儿诱惑?

    第二日他听手下来报,这些被他精挑细选送进林昭房里的美人,个个半夜里就被抬出来了。

    起初他以为是林昭年轻气盛,有些放纵,谁成想近几日才知道这些美人根本连林昭的房门都没能进去。

    林昭说她们一个个的身子单薄,需得锻炼,便让亲卫看着她们在院中蹲一夜马步,晕了就抬走,没晕就蹲到晕为止。

    何平只恨自己太过大意,将林昭视为小小稚儿,不将其放在眼里。

    这样的人,他先前怎么会觉得他好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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