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窈刻意把嗓子往下压了压,这让她说话听起来有些雌雄莫辩。

    她声音虽然不大,却还是有不少人听见了,在场诸人面上不敢出声,心中却早已是惊骇不已。

    饶是林昭心性颇好,也被姚窈这句“房中人”给弄得呆在原地。

    从前他怎么不知道,这小妮子还有这样的一面。

    她将林昭的神色瞧在眼里,又掩唇轻笑,继续道:“何大人,现在知道为什么送进去的美人儿都无用了么?”

    言外之意就是,送错了,他不好这一口。

    林昭嘴角一扬,看着她的眼神满是宠溺,好像姚窈吃醋对于他而言,是一件十足的新鲜事。

    明明是自己个儿醋意大发,却还是不忘了把他拖下水。

    闻言,何平大惊失色,又见林昭没有要反驳的意思,想起他送去的那些被林昭扔在院中的美人,抖着手指在二人面前来回指着,最终又回到了姚窈面前,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正常:“你们,你们竟是?你!不过区区男宠,竟敢在本官面前如此放肆!简直是”

    他没有看到自己指着姚窈的时候林昭眼中骤浓的寒气。

    一句话没说完,林昭就冷声打断:

    “何大人还是先管好自己吧,松县之事,我早已上呈皇上,皇上已下密旨,除六品以上官员需回京受审,其余人等,一律交由兵部掌案齐天阳大人处置。大人与其时至今日还给我拿架子,不如趁着这几日,看看能想起什么,或者看看有没有什么想交代的。”

    林昭见姚窈出完气了,将人一把拉回,感觉到她似乎要抽回自己的手,反而将她的手抓得更紧。

    她都敢自称“房中人”了,自己再怂岂不是叫人看了笑话。

    他手下略微用力,收回落在何平身上的目光,转头看着姚窈,神色挑衅,像是在说:你怕了?

    姚窈哪里受得了他这样的眼神,当即不甘示弱,反手一勾,直接紧紧地勾着林昭的手臂。

    “来个人扶着何大人,去疫区。”林昭被姚窈拽向城门处,小臂处传来的温热将他整个人密不透风地裹住,他只得转身向赵业吩咐道:“跪着的人也去。”

    于是松县内城街道上出现了一副十分诡异的画面,两个男子装扮的人旁若无人地紧紧相贴,后面跟了一大群被人举着刀押着的县衙官吏。

    前面的面色红润、脚下生风;后面的人却一个个如丧考妣,活像是要去见阎王。

    赵业一点都不想承认前面这两人是自己主子,平日里已经被这二位的黏糊劲给齁得退避三舍,恨不得主子不叫时能离得远远的,本以为出来办事了,姚小姐又是男子打扮,两人定是不能再如从前在会都时一般如胶似漆,没成想。

    看着前面交叠走着的两道身影,赵业觉得,自己着实是见识短浅了些。

    “我的阿窈方才可是醋了?”林昭望着紧贴自己的姚窈,故意开口道,说话间还企图伸手去捏捏小姑娘的脸蛋。

    姚窈脚步一顿,偏头躲开了林昭的手,只见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牵着嘴角露出一个十分不走心的笑,说道:“是又如何,怎么林将军今夜也要将我扔进院子里扎马步吗?”

    她其实也知道林昭并没有接受何平送去的美人,甚至半夜林昭还偷偷去她的房间瞧了她,更别提他后来还在夜里孤身来了松县寻她。

    但何平的所作所为像是在她心里扎了一根刺,只要想到林昭去任何一个类似的地方,都有可能被这些人以色相待,那些人不像她娇蛮任性,个个美丽温柔,她就觉得那根刺越长越大,几乎横亘了她的整颗心。

    并非怀疑林昭对她的心意,而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情至深处时,就会自然而然地开始患得患失,离得近了怕招人厌烦,离得远了又担心不够靠近。

    连那托木离的妹妹托木兰,都曾毫不掩饰地对林昭表达过倾慕。

    林昭没有告诉过她,不代表她不曾知道。

    她的阿昭,永远在为了责任而奋力前进着,他的每一道功勋都是血汗换来的,他的每一次荣耀都代表他曾不畏死亡,他可以酣畅淋漓的承受最烈的日光照耀,只会让人觉得相得益彰。

    而她更像是游走在黑暗中的暗影,从她第一次偷偷在父亲书房里看见边关来信,信上写林昭身中数箭重伤垂危,就连颈后,都被胡纥的勾月弯刀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若是握刀之人力气再大些,出刀的角度再刁钻些,便能将他的脖颈砍断。

    而这些,他给她的信里从未提过。

    从她看到这些被他藏在花团锦簇的假象下的伤疤开始,就注定她不愿、也不能再袖手旁观。

    那时候,她才十三岁,而她的阿昭,也不过刚满十五。

    她无法想象那个在她面前笑得意气风发的人重伤濒死的样子,好像心中一直坚信的某些东西轰然倒塌,那个一直给他筑起高墙将她护在其中的少年对她扬起笑脸,却在身后她看不见的地方鲜血淋漓。

    姚窈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从父亲书房里出来的,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否哭过。

    那夜她做了一个好长的梦,她梦见阿昭躺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她好不容易靠近他一些,却怎么叫也叫不醒他。

    林昭像是睡着了,然后姚窈看到了刺目的鲜红,她尖叫起来,林昭还是一动不动。

    她看见林昭的胸前插满了箭羽,看见一道狰狞的伤疤从他的后颈一直蜿蜒到肩胛,盔甲都被砍破了。

    等这个梦走到尽头时,她依然没有能叫醒那个躺在雪地里的人,意识恢复前,姚窈看见了他手中似乎紧紧握着什么,她借着最后的时刻看清了露出来的一角,是一方绣着她名字的绢帕。

    第二天,她接下了天机阁。

    为了能更好地跟上林昭,真正地帮上她,她努力学习着天机阁的一切,就像天生该成为它的主人一般,儿时被勒令学习的东西派上用场,在檀香的帮助下,姚窈很快就将天机阁握在手中。

    这个过程有些艰辛,也十分痛苦,第一次下发命令,第一次安排人手,第一次面对那些反对的声音,第一次见识到死亡的味道,还有,第一次杀人。

    最初或许是为了有给予林昭帮助的能力,可渐渐地,她想得越来越多。

    从她走出闺门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她不会止步于此,她的见识不亚于任何一个男子,她发现自己从前都被父亲与林昭放在一个他们精心编制的笼子里,他们告诉她,这天下,很好。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如果她不曾被快要饿死的饥民扯住裙角求口饭吃;如果她不曾见过为官者收受贿赂让罪该万死者脱罪,又令无辜者受枉死;如果她不曾接下天机阁。

    那这一切的一切她都不会知道。

    她觉得自己可以做更多,她明明有这个能力!

    天机阁在她的管辖下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情报组织,他们个个武功高强,惩恶扬善,他们暗中帮了许多人,百姓、乡绅、商人,无法细数,所以天机阁的情报网变得越来越大,几乎覆盖了整个大启。

    她能帮到他的地方越来越多,能帮到天下的也越来越多。

    甚至到后来,姚窈已经可以面无表情地用最残酷的刑罚对待捉来的恶人。

    □□掳掠的强盗,中饱私囊、草菅人命的贪官。

    经天机阁刑狱密室伺候了出来的,没有几个能活着。

    这皆是该死之人,即便有得选,姚窈也不会放过。

    现朝中大半的实权官员都是赵家一派,而赵氏为了疏伸枝丫,家族葳蕤,将下面人这些乌七八糟的腌臜事藏在暗处,不愿处理。

    姚窈四年来对于赵氏势力已知道不少,所惩官员也多为赵氏一脉,而这些人,手上凡是有人命的,落到天机阁手里,死相都不会太好,她会下令在他们死后悬其尸首与生前任处,并在一旁写上这些人所犯下的累累罪行。

    也因为这些死状凄惨的尸体,天机阁主在江湖中被传成了杀人不眨眼、手段残忍的女魔头。

    其实他人如何说,姚窈心中并不在乎。

    她常在会都,人前总是以一副平和娇弱的大小姐样貌示人,温和有礼,进退有度,有时就连她自己也会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究竟是那个林昭印象中柔弱善良的侯府小姐,还是这个让人闻风丧胆、面冷心硬的江湖魔女,她活成了自己都不确定的样子,一半陷在泥里一半又照着光。

    所以面对林昭时,她偶尔会觉得这样的自己和他格格不入,由此生出许多没必要的愁绪。

    他就像是只存在于白日的太阳,阴暗的自己会在他的面前无所遁形。

    她开始刻意回避。

    姚窈并不怕林昭知道她的作为,她只是心中存有太大的希冀,又太害怕那微乎其微的失望成真。

    只是有些难过,好像自己努力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能将自己的勇气变得多一点,她一边相信着林昭,又一边不相信自己。

    有时她也会自嘲地想,这世上大概没有人如她一般总爱自找罪受,就为那尚不确定的也许二字,徒增些无谓的发恼。

    多情总是使人愁,姚窈又觉得如今这样就很好。

    她在无尽的黑夜里将天机阁一步步扩张到如今的地步,版图的雏形来自前人,现今的成就却都靠她自己。

    终于,她不再是那个只能在会都等着“喜报”的小姑娘,她可以出现在他在的任何一个地方,即便只是身后,她终于可以看见那个与在她眼前完全不同的林昭,她看到他的伤口、他的疼痛、他的战斗。

    姚窈动用了整个天机阁的力量帮他,研制出最好的伤药,金银如斗的会都都千金难求的乱神散,在边防的军中却是并不稀奇,会在林昭剿匪时将匪徒的情报提前交付,会在赵氏为难时提前清除障碍,会在有人暗箭伤人时亲自出手,带走那些试图夺走林昭性命的人。

    对这些人,姚窈从不会仁慈。

    她假托亡母的名义,将自己与天机阁名正言顺地在林昭面前串了起来。

    这样的她,担得上一个心机深沉,与会都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子相去甚远,姚窈渐渐厌倦了在他面前演戏,于是这一路行来,她几次都差点暴露,却又在最后关头因为心中那一点微末的担忧选择逃避。

    异样的情绪日日累积下来,连贪官送他美人这样的小把戏竟也能将她激出滔天怒意。

    “阿窈?你怎么了?”见姚窈脸色突然变得不大好,林昭有些紧张地问道。

    姚窈被林昭的声音唤醒。

    她不似林昭那般神色轻松,反而一脸郑重,直直地看着林昭道:“对,我吃醋了,我不想看到你和别的女子在一起,就连在一个院子里都不行,我就是要你眼里只有我,不管我是什么样子,你都只能看着我!”姚窈语气发狠,像是平日里温顺惯了的猫突然露出利爪尖牙,扑着林昭的心就咬了过来。

    林昭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探了探她额间的温度,不觉有异,才放心说道:“不用你说,我眼里永远都只有我的阿窈,如果有一天你不要我了,我一定会像这样,死死拽住你的手,不让你走的。”

    姚窈这才慢慢地恢复了脸色。

    二人这一番亲昵动作看在后面的人眼里,却是另一幅画面了。

    赵业把众人的眼色瞧了个真切,在心里暗暗叹道:只怕不消明日,这事便连夜传回会都了。

    他甚至可以想象国公爷听见这件事的时候铁青的脸色。

    毕竟没人知道,那位与自家公子亲密无间的“男子”,其实现在的身份是,大启未来的皇后娘娘。

    打了个冷战,他不再想下去,见眼前已经到了内城门,便开口道:

    “主子,过了这道门,就是外城了。”

    林昭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众人已经到了内外城相连的城门处。

    门口的守卫早已经换成林昭的人,随齐天阳提前到了这里,他见林昭领着人来了,不敢怠慢,恭敬道:“参见将军,请诸位再检查一下防疫服与面巾是否戴好,后面便是疫区了。”

    众人自是怕死的,忙不迭地检查起来。

    片刻未到,林昭与姚窈已经先行跨出脚步,进了疫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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