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朝天殿。
朝天殿是大启历代皇帝每日早朝议政的地方,从建造初时,就是奔着如何能让殿宇从内到外都透着无边的庄严肃穆去的,这里面的每一样陈设摆件应是什么制成、又该是怎样的朝向都颇有讲究。
就连宫人擦拭时,都不可太过挪动。
用钦天监的话说,是以免坏了龙气。
而这样庄重整肃的地方,此时却有着一阵又一阵男女嬉笑声传出。
“陛下,夜深了。”福瑞看着殿中只顾与美人笑闹追逐的裴青,又瞧了瞧这满地狼藉,硬着头皮道。
说话前他又看了看角落正一点点往下渗着水的更漏,眼见着寅时就要过了。
卯时便是上朝的时辰,陛下昨夜不知怎的,突然点了几个新封的美人来朝天殿胡闹,整整一夜过去,仍是没有半分要停下的意思。
额上冷汗凝成大颗大颗的汗珠,滴在福瑞身前的地面,若是误了早朝,被百官看见朝天殿内这副模样,陛下尊贵,无人敢动,他们这些随侍在侧的宦官内侍,只有死路一条。
“怎么,连你也要来管朕?”裴青似笑非笑,看向福瑞的眼神不带半点温度。
福瑞连连磕头,颤声道:“奴婢不敢,只是眼看就要早朝了,若是诸位大人入殿瞧见陛下如此,定又要谏言,奴婢是怕您到时候心里不痛快,误了龙体康健。”
“随他们谏去,朕是皇帝,什么时候还需看他们脸色行事?”
福瑞见陛下脸色不虞,一时间也不敢再提,只躬身退下,却听见殿门口传来了守侍太监的通报。
“太皇太后到!”
裴青眉头一皱,往门口看去。
果然见赵奉娇在锦华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他虽有意在人前做戏,但毕竟出身皇家,长幼尊卑牢牢地刻在心里。
裴青淡咳一声,福瑞果然会意,立刻要将先前还在室内追逐的美人儿们领下去。
“站住。”
赵奉娇一声令下,身后跟着的侍卫嬷嬷们立刻上前,就将人拦在了朝天殿内。
她看都不看那些满身靡靡之气的妖娆美人一眼,径直就向着殿中走去。
“皇帝这是不打算上朝了?”赵奉娇声音很轻,却饱含威压。
裴青从小在她面前就很规矩,这位皇祖母并没有给过他多少天伦疼爱,多半时刻不是在检查他的功课,就是教他如何坐稳太子之位。
甚至可以说,裴青对于帝位渴求又充满惧怕的源头,便是这位皇祖母。
他在赵奉娇面前向来是恭顺有加的,即便是做了皇帝,回话也带着些拘谨:“皇祖母,您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赵奉娇闻着他一身酒气,哪里像一个九五之尊,冷哼一声道:“我再不来,这朝天殿都要成后宫了,叫你那些臣子看到,成何体统!”
裴青微微低头,一声不吭。
赵奉娇见他似还听话,又道:“你登基已两月有余了,后宫无人着实不合规矩,我命人拟了些会都适龄的朝臣女眷,你得空了看看,后位既是先帝遗诏,给了姚家女,那便给她留着,其他的你瞧着有合适的便下旨纳进来,锦华。”
锦华将册子双手奉到裴青面前,裴青抬眼扫了一眼,没说接,也没说不接。
福瑞在一旁急得一脑儿门的汗,他何尝没瞧出陛下此时心中所想,可眼下太皇太后的脸色也越发不好了,他扯了截衣袖揩了揩汗,大着胆子将那册子捧了过来。
黄皮云纹的烫金册子此刻落到他手上,像是烫手山芋,福瑞只觉得自己一双手都没了知觉,他后退时吃了裴青一个眼刀子,心下更是忐忑无比。
两尊菩萨都在这朝天殿里,气氛从太皇太后拿出花名册时就变得凝滞起来,其余诸如福瑞一般的随侍,个个噤若寒蝉,连呼吸都不敢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裴青依然带着恭敬的声音响起:
“孙儿谢皇祖母。”
赵奉娇见他收下了,面色稍缓,原本凌厉的眼角也放了下来。
“哀家非是要干预你的婚事,只你如今年岁不小,却尚无子嗣,先帝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先得了一儿一女,后位空悬是事出有因,但后宫诸事不能总交给你的母后,她本就因你父皇的事受了打击,如今瞧着越发不好,还要为你操劳,只怕这身子拖也拖垮了。”
赵奉娇语重心长起来,半个字没提前朝,落入裴青耳中却句句都是指摘。
她的意思裴青明白,在自己还是太子时,赵奉娇就数次提起他的婚事,皇后尽皆挡了回去,只道他年纪尚小,还未成才。
如今他已是皇帝了,便是母后,也不能眼看着后宫空虚。
裴青近日夜夜笙箫,前朝后宫总是通的,又有谁不知道他这个皇帝做得不堪。
赵奉娇怎会不知道他是不满赵氏独大才如此。
却仍是挑了这个时候来,一是为了给他敲个警钟,现今他已登临帝位,后位有先帝遗诏,但这后宫掌权人,必须是赵氏女;
二是林昭在淮城闹的动静太大,虽送的都是密信,可各方耳目不少,必然知晓此事已经传到了朝天殿,赵奉娇是得了丞相的信,来瞧瞧他安不安分。
“这册子你得空了看看,选了些什么人,记得派人来慈安宫说一声,你母后身体不好,此事便由我来操持。至于这些人,”她目光轻掠过跪在门边的一众女子,见她们一个个犹如惊弓之鸟的张慌模样:“这些人我便带走了,狐媚惑主,留不得。”
说完就有侍卫上前将跪在地上的美人拖了下去,也不管众人如何哭诉哀求。
赵奉娇扔下这句话就准备离开。
甚至没有看裴青一眼。
“孙儿谢皇祖母。”裴青对着她离去的背影说道。
赵奉娇刚走到门边,门前立着的值守太监边把门推了开来。
听见裴青的声音,赵奉娇脚步一顿。
锦华小心地扶着她迈步,瞥见太皇太后嘴唇微动,似乎要说些什么。
又被门外突兀灌进的夜风吹散。
只余一声微不可闻的幽远叹息。
太皇太后走后,又带走了皇帝招来的美人,朝天殿便只剩下裴青与几个贴身的太监。
众人仍是战战兢兢的样子,皇帝不说话,无人敢动。
裴青看了一眼殿内狼藉,眸色幽暗。
“来人。”他低唤一声。
瑞海立刻起身上前,扶着他一步步往殿上龙椅走去:“陛下,奴婢给您传早膳吧,还有些时间,先用了早膳再上朝也不迟。”
他小心伺候着年轻的帝王,不敢松懈。
近来陛下声色犬马,笙箫不断,作为新帝最信任的掌事太监,福瑞自然知道裴青为何如此,今夜太皇太后驾临,此事也算是告一段落。
裴青却并不理他,自顾吩咐道:“传令下去,朕病了,即日起,免了早朝。”
福瑞不知帝王何意,但他也察觉到裴青此时在隐忍怒意,低眉顺眼道:“奴婢这就去办。”
裴青像是累极了,半边身子都仰靠在龙椅上。
过了好半晌,裴青又开口:“再传一道旨,封赵平柔为柔贵妃,助太后协理六宫。”
福瑞应了是便退下了,临走前他看见新帝从楠木桌案上拿了一物,握在手里。
那东西福瑞见过,是个普通的护身符,还是陛下做太子时从姚小姐处得来的,据说是姚小姐为林将军所求,却被当时的陛下半路截了。
似是意识到自己在窥探主子心意,福瑞及时地停了探究的心思,没再细想,合门而出。
偌大的朝天殿只余了裴青一人,他端坐在这世间王权至高处,身下的龙椅生出藤蔓,将他的雄心与畏惧都一一缠绕,现在的他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
可他也深深地明白,从他坚定不移地要坐上这个位置那一刻起,这就是一场等价交换。
就如此刻这个被他握在手里的护身符,有些东西,即便他日夜放在心里,也从未属于过他。
林昭在查淮城堤坝岸一事在会都已算不得秘密,此事还牵连出了瘟疫案。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之他的旨意一下,赵氏必然会有动作,近来他沉迷酒色,也是为了迷惑赵氏,给林昭拖些时间。
今夜太皇太后又来了朝天殿,话里话外都是要往宫里塞人,裴青往深处一想,便立刻知道他们这是不打算保淮城了,给他主动递了台阶。
同样也向他传达了一个信息,他若决心要彻查淮城之事,赵氏可以壮士断腕,但此事必会颇受阻拦,想要顺利,就得各退一步。
他又想起林昭离去前对他说的话。
赵氏暗中握了大启半数商贾银钱,丢了一个淮城,换一个统领后宫的位置,其实算不得亏。
他有法子叫赵家的人进宫也怀不上孩子,那赵家也有法子变出一个皇子。
毕竟,他就是这么做上嫡子的。
裴青总算知道林昭为何阻止他解除婚约,若他下旨免了自己与姚窈的婚事,理由倒是好说,可婚约一旦解除,后位必成赵氏囊中之物,还不如先让姚窈占着。
宫中可以有赵氏女,但他若想秉承先帝遗志,绝了外戚乱朝,那她们定不能是正位中宫。
赵家,不能再出一个皇后了。
而他,也不能再走了先帝的老路。
天光渐起,朝天殿前已初现霞晖,有来得早的大臣已经入了三重门,朝着殿前来了,却被早已等着的福瑞笑着拦了回去。
白行舟惯常早起,比旁人都要早些到。听见福瑞说皇帝称病不朝,心中有疑,便引了福瑞到一旁问道:“陛下怎么病得这样急?”
他是新帝面前少有得脸的人,福瑞对他便多了几分耐心。
“少卿大人不知,昨夜陛下受了风,晨起便觉身子有些重,宣了太医来看,说是发了热寒,需得好好养一些时日。”
这是福瑞早早就编好的说辞,不论谁来问,他都是这样一套应对,不过因得此时在跟前之人是白行舟,末了他又添了一句:“大人不必忧心,太皇太后已亲自看过了,还吩咐奴婢们要好好照看着。”
此言一出,又特意点出了太皇太后,白行舟心里便有了底。
当下不再追问,向着福瑞到了声谢,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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