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此猜想,姚窈暂时打消了上前制止的念头,一群小孩子,虽然看上去骄纵些,但总归不会太过火。
“你去不去?”一个孩子对着地上的漆柏堂问道。
姚窈皱了皱眉?这些孩子身上的戾气似乎有些过于重了。
那个被称为漆柏堂的孩子低着头,声音也低低的:“不去。”
“就让你捡石头砸人窗户,又不是叫你去干别的,我们输了的都去了,你是新来的,要和我们玩儿,就得去!”
“真不知道,爷爷为何要让他也姓漆,还要我们把他当兄弟。”姚窈听见有个孩子说道。
“喂,”那个看起来像是这群孩子中地位最高的孩子突然说话,“听说你爹被关起来了,你娘也不要你了,你以后和我们在一起,要听话知道吗?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地上的漆柏堂一直没有出声,听见这话却缓缓地抬起了小小的脑袋,只见他漆黑的眼珠如墨一般,眼中积蓄了一层晶莹的水雾,湿润的睫毛不停地颤着。
他一直在强忍哭泣。
姚窈看不清他的脸,只是那双噙满泪水的双眼仿佛于记忆里自己的某个时刻重合,让她有些怔忪。
“听见没有,等咱们回家,你得做我们的跟班,知道吗?不然我就告诉别人,你不姓漆,你姓何,你爹是杀人犯!”
听到这里,姚窈已经明白了,在她眼前的这群孩子,当真是那漆家的孩子。
父亲姓何,母亲姓漆,除了那位被押解回京的淮州知州何平的幼子,还有何人
林昭行事向来不殃及无辜,何平送走妻儿的动作他并非不知,可却故意不提,无非是念及孤儿寡母,多给了一条生路罢了。
即便今后漆家的罪行浮出水面,这逃跑的两人也权当不在了,林昭并不会派人去寻。
可好巧不巧,何平心急如焚之际,只想着若是自己保不住自己,也要保住妻儿,于是他用自己的性命与妻子的母族做了一次无声又决绝的交易,他希望漆家护住自己的妻儿。
何平是地方官,对会都局势虽不至于毫不知情,但却知之不全,朝堂暗巷尽是风云汇聚,尤其新帝登基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些与赵氏作对的官员,他们并非世家,也不在要位,分散于各个不轻不重的官职。
一个两个倒也罢了,压下去便是,可这些看上去加起来都不如赵家的手臂粗的小官员们,三天两头地轮着上奏,无一是明里暗里地挑丞相府的错处。
若是从前,意见相左者都不敢肆意谈论,生怕被谁听见第二日就丢了官。
可如今武官正是新盛时期,这些小武官都是林昭与炀帝精挑细选出来的,便是裴青登基后,也擢升了不少人,这些人不一定有多高的学识,但武将最是认死理,他们眼中容不得沙子,人多起来,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虽然目前大启的兵权仍然未全部收拢,他们没太多实权,但也足够让赵家焦头烂额。
正是这些人时不时地发难,令赵家无暇顾及其他,卖粮之事不可泄露,赵奉泉没有再想折中的法子,只想着快刀斩乱麻,将此事与赵家相关的一切全部斩除。
首先要被该被除掉的,就是已经暴露的何平,与同何平最为密切的漆家。
平疫是大功一件,林昭将其交给了齐天阳,是为了齐天阳在朝中地位提升,能说得上话,也是遵从林国公的意思,趁着现在朝中局势不稳,淮州之事牵连甚广,此事一过,官位定会空处不少来。
齐天阳能在这时候爬上去,不仅是为了助新帝巩固皇权,甚至裴青还可以借复用齐天阳,并被委之以重任一事,收回那些曾因赵氏饱受苛难的臣子的心。
皇权新起,要的不仅仅是朝堂瞻望的帝位,还要让殿下众人目光所汇集之处,是这世间唯一权利至高处。
这些人都与赵氏不睦,得知新帝新政,若能及时投靠,那么来日在权利互相倾轧的无数个日夜里,他们这样的硬骨头,便是冲锋者、马前卒。
这就是裴青的手段,可谓是一石二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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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县卖粮一事,事关重大,林昭并未告知齐天阳,而是选择以一封密奏,通过天机阁的暗线,交到了父亲林国公的手中。
姚窈与送信之人不过前后脚,她还半途改道来了天龙寺,算算时日,裴青应该已经知道卖粮的事了吧。
暂且不论裴青会如何对待赵家,身为皇商的漆家犯下如此重罪,只怕早被人暗暗看管起来了。
可眼前这些人,姚窈的目光再度投向那群孩子。
何平之子改姓为漆的原因并不难猜,无非是害怕暴露,为了方便行事。
姚窈看着那些孩子,心中闪过一丝不自在,漆家的结局会是如何,根本不用猜,只怕这群年幼的孩子是整个漆家拼了全力才送出的血脉。
况且听他们先前所说,似乎并不知道家中已经是遭逢巨变,还想着要回家,也不知长大后知道此事,又是怎样一副光景。
那股本就微弱的愧疚感散得极快,她本就不是对旁人多情的性子,只是觉得稚子着实无辜,也没有想着要将这群已然逃脱的孩子带回去。
她心中更为迫切想知道的,是与之相关的另一件事。
漆家的孩子,怎么会出现在这大启的国寺内?是谁有这般大的能耐,帮助这些孩子逃出重重看管的?
姚窈正想着,脑海中正依次浮现出会都有这种能力的人家,可想了半天,也没有半分头绪。
“啊!”
正当她入神时,突然听见那边的孩子堆里传出一声尖叫。
因为她离得还是有些距离,又有院门遮挡,视线不算太好,因此看不到这声叫喊是谁发出来的。
她顺着墙缝看过去,只见那个被叫做柏堂的孩子骤然暴起,对着为首的那个孩子狠狠扑去,二人直直地摔倒在地,周围的人都惊呆了,漆柏堂双目赤红,不管不顾地扑撕着,五指成爪,所过之处,在那个孩子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道血痕。
那声惨叫正是被漆柏堂压在身下的孩子发出的。
漆柏堂一面使力一面失控地大喊:“我不姓漆,我不姓漆!我爹是好官!我娘没有不要我!她说了会来接我的,你们都是骗子!都是坏蛋!我打死你!”
他们所在的地方虽是最靠近寺庙后山的院子,但天龙寺毕竟是国寺,香火鼎盛,香客如云,难保会有些好奇心重的人顺着小径而来。
姚窈担心这群孩子大叫招来别人,毕竟他们身份敏感,又似乎没人告诉他们自己目前的处境,不过即便说了,一群小孩子,又能听懂多少?
她一时动了些恻隐之心,想上前去制止他们,也想套一套他们的话,看看能不能从他们嘴里吗,知道是何人在相助于漆家。
“反了天了?我不过外出了几日,你们便成了这样?”在姚窈动身前,有一道声音率先传来。
姚窈眉心一动,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那声音如冬日簌簌而落的雪,在这初夏时节,叫人听着骨子里都漫出寒意。
正打闹成一片的孩子们也被这声音吓得不轻,甚至有几个胆小的,不知想到什么不好的回忆,被这声音一惊,不由自主地打了两个哆嗦。
小院的另一道石门外有脚步声传来,那人似乎穿着厚底靴,脚落地时发出细微却刚好叫人能听见的声响,如金门摆放的鼓锤,声音不大,却一下下地敲得人心慌。
不过片刻,就有几个人影从那一道门边进来,姚窈听见有人来时往后退了两步,本就只能靠着墙缝望出去的视线越发受阻,一时间也看不清来人是谁,只依稀瞧着那人的身影有些高大,身后还跟了两人。
倒是檀香,她的位置正好有个角度可以隐蔽又清晰地看见那门四周的情景,于是她率先看到了来人。
檀香神色大变。
“小姐。”檀香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是贴着姚窈耳畔响起,但檀香的声音中明显充满了惊奇。
姚窈被她一唤,正欲开口问,又见檀香直勾勾地盯着一处,便也转过脸,又倾身顺着檀香的视线一同望去。
体格魁梧又修长,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了冷漠,一身汉人衣袍,琥珀色的瞳仁映着清晨的日光,看起来并不突兀,反而为他整个人添了几分柔和的美感。
姚窈在认出他来的一瞬间收紧手心,竟然是他!
那个在赵氏与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帮着漆家送出孩子的人居然是阿不翾!
她此时不该在关外吗?
不久前淮城相遇,姚窈在阿不翾的故意设局下一时冲动,在没能得到任何信息的情况杀了那个天机阁叛徒,又被阿不翾恐吓进军,一时犹豫放走了他。
事后姚窈后悔极了,她一直想着,当时若自己狠心一些,留下阿不翾,或许草原众部真的会群起攻之,可万一那只是阿不翾的攻心之计呢?
她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一个缓解大启外患的绝佳机会,后来也不止一次派人查探阿不翾的去向。
多次的回音,都告诉她边关各城搜寻无果,判定阿不翾早已出境,就连姚窈自己也深信不疑,因为没有人能逃过天机阁遍地撒网似的搜查,阿不翾也不例外。
可姚窈做梦也想不到,她与天机阁众人从一开始,查找的方向,就错了。
可这能怪得了谁呢?
毕竟任谁来想,都不可能猜到掌握着大半个草原部落的胡纥世子,堂堂未来大君,竟在被拆穿行迹后,反其道而行之,没有离开,反而深入到了敌国都城。
姚窈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她努力地分析如今的局势,可想了好半天,也没能想出一条足够让这个人孤身入会都的理由。
等她再度反应过来,先前还在打闹不休的那些漆家孩子,也已经被人带下去了,不知道阿不翾使了什么方法,他一来,那些孩子都自动噤声,乖顺无比。
先前还有略显拥挤的院落一下就冷清起来,姚窈又看了一眼,阿不翾正负手立在院落中央,跟着他来的人也早已不在,只剩他一人独站在那,他的背影映在姚窈眼里。
姚窈竟从他的背影里,瞧出了几分寂寥之感,她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突然便在心中猜想道,这人的脸,大抵是带着悲伤的吧。
姚窈对于阿不翾的印象并不好,更别提他害林昭吃了好些亏,上次没能留住是自己太过谨慎犹豫,今日却不同,她身边只有檀香,明显不是个再见的好时候。
想到这些,姚窈对着檀香使了个眼色,想要不动声色地退后离开。
毕竟她们与阿不翾离得并不算近,想要无声退开,并不是难事。
可就在她将要跨出院外拐角的时候,院中之人却发出一声轻笑。
姚窈听见阿不翾的声音响起,带着他独有的强势与气息:“故人相见,美人儿,当真要如此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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