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州以北有一处颇为繁华的城镇,名为落原镇。
落原镇地处几座大城交接处,来往的人三教九流,贩夫走卒不计其数,也正是这颇为复杂的流动人员,才构成了落原不可复制的繁华。
此时,在镇上位于中心处的一间药铺里,正相对坐着几个人。
仔细一瞧,那其中的两人,不是林昭与林卓,又是何人,至于与他们相对而坐的,也有一个较为熟悉的人物,便是楔罗部的首领,托木离。
紧挨着托木离坐的是一名老者,须发皆白,脸上有些病容,与屋内众人比起来,他的身子显得极为瘦削,可在场的几人看向他的眼神里却没有一丝轻慢,尤其是林昭,他看向那人的目光里还夹杂着几分期许。
“芩竭木可曾寻到?”那一脸病容的老者开口,声音与他的样貌倒是极为匹配,都带着不容忽视的病弱之感。
林昭答道:“已经有些眉目了,早些时候收到消息,约莫一月便能送来。”
那老者闻言,缓缓点了点头:“甚好。”
林昭见他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又有些急切地问道:“敢问先生,我二哥这病,您有几成把握?”
上一回林昭去洛州的时候还是一年多以前,那会洛州王便告诉他,寻到了一位名医,说不定可彻底根治林卓的腿疾,林昭当时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坏了,连忙问洛州王那大夫在哪,谁知洛州王却面露难色,告诉他这位名医行踪飘忽,即便是他,也只查到一月前这位名医的落脚之地,等他派人去请时,那院中早已是空空如也。
林昭一颗心被折腾的有些七上八下,最后得知又失去名医踪迹时有些沮丧,林卓见他神情暗淡,笑着安慰道:“我现在没甚大碍,要找人,慢慢找着也可,不必急于一时。”
后来林昭与洛州王不知派出去多少人,寻了快一年,才在几日前得了消息。
那位大夫似乎又在落原镇露了行迹。
正巧,林卓准备带林昭去的地方,也是落原镇,于是一路北行,数日后,几乎是在姚窈到会都的前后脚功夫,他们也到了落原镇。
镇子位于几城交汇之处,地方不大,却极为鼎沸,为方便行事,他们也只带了赵业与静芪二人。
一行四人,倒也不算惹眼,至于林卓的不良与行,在别的地方或许会引得旁人不少目光,但在这人员极为复杂的落原镇,却也是算不得什么奇事。
几人一到镇上,随意找了个客栈落脚,便叫静芪照顾着林卓,而林昭则带着赵业循着线索去找人了。
好巧不巧,他们否了几个那位名医可能会去的地方之后,正要去地图上最后标注的最后一处看看。
那是一间才开了没几年的药铺子,开在落原镇人口最为密集的街市上,屋外一片热闹景象,但屋内却是一片冷清,没什么生意。
与这条街市上人来人往的其他铺子不同,这间药铺偶尔也能有几个客人,但更多的时候却是无人问津。
林昭见这铺子看起来一副萧条景象,有些纳闷,正想进去看看,却见屋内出来一个精壮的青年人,似乎是天气有些热,那人身上只穿着一件露臂白褂子,手臂上青筋毕现,低着头抱着一块门板走到门口,看那动作,像是准备关门。
林昭转过头,看了看天边的红日,这太阳还没落山,别说落山了,算着时辰,连傍晚都没到,这就要关门了?
这可是最后的一家了,说不得要找的那位大夫就在这瞧上去有些古怪的店里,林昭哪里等得及,当即用上轻功,一个闪身便到了那正要关门的青年身前,他伸出手阻拦在那门板与青年的胸膛之间,“小哥且慢。”
那青年动作一顿,原本低垂得有些恹恹的眼角随着抬头的动作也微微一扬,眼中有被打断的不快,他什么身份,被人像个小厮一般使唤也就罢了,这大街上随意来个人都能对他大声吆喝了?
尤其是这身小厮伙计的装扮总让他联想到一些不那么愉快的记忆,这几日已经让他很是厌烦,可里面那人拿着辈分压他,他也不敢发火,今日倒好,出来关个门还被人拦住。
正好他积攒了几日的怒气没地使,这就来了个送菜的,可别怪他不客气,管他是谁,非得撒撒气不可。
这样想着,青年抬眸一瞥,手下也在暗暗蓄力,他察觉到按在门板的手有些练武之人的内劲。
可他还没来得及蓄好力,眼睛已经更快一步地落到了那人充满惊喜的面容上,一看见那熟悉的脸孔,青年的动作也顿住了,他听见林昭眸中带着讶异,看着他道:“托木离首领?”
后悔,总之就是非常后悔。
如果此时此刻这门板够大,托木离甚至想掩耳盗铃一般地扛着门板遮住自己快速离开。
他一个部族首领,楔罗也算是草原大部之一,与林昭几次见面,要么是妹妹被俘,要么是扮做灾民,今日又是一副装扮。
总之,没有一回自己看上去的处境是像样的。
要知道,前几次都是事出有因的,可今日纯属巧遇,他与林昭是合作关系,虽然是他主动求和,但他作为一族首领,心中的骄傲比林昭只多不少,怎么他们相见就不能是在各自看上去更符合身份的时候呢?
不对,林昭是符合身份的,此刻不符的只有他罢了。
事已至此,托木离也不好多说,他毕竟心智远胜常人,面对林昭的疑问,当下只是淡淡一笑,“林将军,真巧,又见面了。”
林昭一心都在那位不曾露面的名医身上,本来只觉这药铺有五分古怪,却在这碰上了托木离。
想到楔罗部最善制毒制药,原本的五分确定已是增长到八分了。
赵业也随后跟来,对着伙计装扮的托木离恭恭敬敬地弯腰行了个礼,街市上人来人往,不便多言,便只是这一礼,也让托木离心中的郁结消散了几分。
他看了眼林昭手中所持的那张地图,微微露出一角,正好便是这间药铺的所在,心中也明白几分,当即取开已经半合的门板放到一旁,在门口腾出了个可容一人通过的位置。
托木离眉梢一挑,“将军要找人?”托木离承认,他这是明知故问了,这间药铺生意有多萧条,他在这里停留数日,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半个月也不见会来一个主动上门的客人。
原因有二,一则是这药铺只收售珍稀药材,价格惊人,这镇子虽繁华,富贵之家却不算太多,能买得起这铺子里药材的,大多是外地寻来的贵人;二则是掌柜性子古怪得紧,从不招呼揽客,有客临门也不点灯,屋内常年燃着的却是几盏油灯,黑黢黢阴森森的,被风一灌,好不瘆人。
再有这掌柜性子古怪便算了,偏他还不爱开门,一间好好地药铺一年开张的日子也不超过三个月。
试问这样铺子,谁人愿意去?
所以除了初见林昭的猜疑,托木离的疑问只在心中环转了片刻,便弄清楚林昭究竟所来为何。
不是为了屋内那人,又是谁呢。
可他偏要听林昭自己说,他也想明白了,自己此时虽然形容有些不大好,但自己与那人的关系不可谓不亲近,林昭来此必是有求与那人,若能由他所引,助了林昭一臂之力,那日后林昭定会记着他的这份人情。
这样一来,待到战事终了,他也能为自己与族人在关内谋得更多的东西。
否则虽有盟约再先,林昭终究不是大启皇帝,他虽重诺,也难保宫中那位不会因着他们的身份而发难。
托木离看着林昭眼中的急切,更加确定自己想得没错,能让林昭这样的人都如此失态的,一定是对他至关重要的人或事,那他必须要抓住这个难得的送上门的机会。
这不仅仅是人情,还是他可以用来挟制林昭的一个手段。
只是这些,他自然不会告诉林昭,也不会让林昭察觉,于是才有此一问。
林昭察觉托木离看过来的神色有些奇怪,一双十分有神的眼睛里夹杂些许期待。
他并不知道托木离在谋划些什么,但他眼中那些颇为隐秘却还是被他看出的算计,让他有些不自在。
于是林昭也按捺住心中疑惑,故意反问道:“首领为何在此?”
托木离见林昭跟他打起了太极,并不顺着他的话答,无奈他是个急性子,藏不住话,生怕林昭多心生疑,自己不仅没摊着人情反而还与林昭生了嫌隙,连忙将话题拉回正途。
“将军若是来见茂中先生的,便进来说话吧,若不是,向将军汇报我行踪这样的事,似乎并不在我们合作的要求之列,就请将军请回吧,我在此,自有我的缘由。”
一番话倒是说得有头有尾,看上去是极为郑重地答了林昭的话,又没有将自己的想法暴露太多,还抛出了目前林昭不可能拒绝的条件。
茂中先生,林昭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
是了,这的确是洛州王所寻名医的名讳,林昭只觉心下一松,崩了数日的弦突然就软了下来,先不论这位先生的医术,总归不会太差,如今找到了,已是落了心头一块大石。
“请首领带路。”林昭并没有按照托木离心中臆想的那样,还会与他绕一绕,反而直接答道。
托木离挠挠头,一时之间不知自己这个桥算是搭好了,还是没搭好,总之最终是由自己领着林昭去见的那人,也算是没有偏离本意。
进了屋子,林昭才觉这药铺为何生意惨淡,他一边跟在托木离的身后一面环顾四周,可这外边不说烈日当空,也算是明亮开阔,可这屋内,说句难听的,进了屋简直跟进了棺材一样。
阴冷无比,又一片漆黑。
“别看了,这里面没有蜡烛,那个太亮。”
林昭这才缓缓收回视线,他们都是武艺颇高的人,箭术也称得上拔群,再黑的夜里,只要有些细微光亮,也能瞧见黑暗里道路与物体的轮廓,因此这一段漆黑的路,对几人而言,也不算什么难事。
“托木首领怎么会认识茂中先生?”林昭边走边问道。
“用你们的话说,叫因缘际会,我与他认识至今,也算是有些年头了。”托木离没说太多,似乎是不愿将他与茂中先生的关系吐露太多。
林昭也不勉强,又问道:“适才我一路寻来,听街上的人说,这间药铺长年都是关着的,却每年都会开那么一阵子,我来也算赶巧,不知这位茂中先生是否有些什么不便言说的忌讳,托木首领若是知晓,还望告知一二,以免我不慎冲撞了先生,我所求之事对我而言十分重要,若因此未成,只怕在下会悔恨一辈子。”
几人已经快通过从药铺正堂到后院的那条长廊,一路上两侧都从廊顶落了帘子下来,也算是将日光遮蔽得无缝可钻。
托木离见林昭这算是有求于他,心中正想着这可不是个给人情的好机会吗,微微整理了片刻话头,正要开口,却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微咳,咳嗽只响了几声,随后众人又听见有人说话,他们何等耳力,自然能听得清那屋内的人说的是什么。
正是因为听得清,众人的脸色才愈发古怪,若不是借着昏暗的环境遮掩,只怕托木离恨不得落荒而逃。
那人分明说的是:“小离,你今日这门,关得有些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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