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此时光线明亮些,托木离青红交接的脸色便会出现在林昭眼前。

    托木离心中恨得咬牙切齿,一张脸都憋得红了,可即便如此,他对于这声“小离”并没有更多抵触的反应。

    林昭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嘴,想笑,又不好真的笑出声来。

    谁能想到,在草原上呼风唤雨的楔罗部首领,竟还有这样一面。

    小离,林昭努力地将这个称呼与身前这个人高马大的壮汉联系起来,不连在一起想还好,一想便更觉违和。

    “说了多少次了,别这么叫我!”

    托木离带着林昭进了屋,粗声粗气地对着屋内之人道。

    这屋内竟比外间瞧上去还要亮上几分,四周隐约飘散着淡淡地药香,林昭目光轻掠,见屋内左侧有一处悬着一张幔帘,屋内也是燃着灯,昏黄的灯光荡在这方天地间,那帘子正好映出里面的轮廓。

    “唉唉唉,孩子大了,脾气越来越大了,说两句都听不得,等我死了,你再想听这些,可没人说咯。”有声音透过那幔帘传出,说话之人似是喉间有些不适,声音听着还有几分沙哑粗粝,配着这四周明暗交杂的光景,倒叫人脊背间没来由地生出凉意。

    那人似乎还要再说什么,又觉出屋外有别人,便没再把方才的话说下去,而是将声音拔高了几分,“这是有客人?都寻到这儿了啊,是你的客人,还是来找我的?”

    托木离还在为方才的称呼生着气,并没搭理他,而是自顾地坐在外间的木凳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一阵微弱的衣料悉索摩擦声传进几人耳间,通过帘上映照出来的影子,像是屋内之人原本是躺在榻上,这会子见人来了,才缓缓换了个向外的姿势。

    林昭抬眼望去,见那帘上的影子虽有些飘忽,但不难看出,这应当是一位有些年纪的老者。

    事实也正如林昭所料,屋内确实是一位须发皆白,眉目淡白的老者,此人与平时街上随处可见的老人家又有些不同,他不仅仅是胡须、眉毛都泛着淡淡的白,就连他的皮肤,若是忽略上面浅浅纵横的沟壑,其面上的肤色也是堪比白霜。

    林昭向着托木离投去了询问的眼色,再得到托木离点头确认后,他连忙双手抱拳,深深一拜,“敢问阁下,可是茂中先生?”

    屋内老者没等到托木离的回答,又听见来人这般问道,也晓得这客是来找他的了。

    “你是来找我的?”那老者虽老态尽显,却有着与年纪并不相符的精神,他这帘子是泡过药水的,外人瞧里面瞧不出什么,不过是一些影影绰绰的轮廓,但他由里向外望,却能大致瞧见屋外之人的身形,样貌虽看不大清,也能隐约有些感觉。

    这是他多年闲来无事弄的些小玩意,打发时间罢了。

    他方才说话时已经透过这帘子细细打量过托木离带来的两人,托木离虽这些日子在他身边待了不少时日,可他的真实身份他清楚得很,能主动带人来,面上还无半分勉强之色,老者当即便晓得他这个便宜徒儿打的是什么主意。

    又见林昭身姿迢迢,板正笔直,虽看不清楚脸,但只论这身姿气度,也定非寻常人物。

    托木离还在外间陪着,而没有自行离开,已是在向他暗示,这客,是来找茂中先生的,但他托木离也十分重视。

    能让他重视至此之人,老者想了想,便将他同大启那位战神划了等号。

    他虽老迈,思绪却是异常灵敏,想通其间关窍不过眨眼之间,于是不等林昭开口回答,他又再度问道:“你的父亲是林苍垣?”

    此话一出,不仅是林昭面露异色,赵业更是心生戒备。

    林昭心中微微起伏,又想着自己有求于人,便没好细说,只说了一句:“先生神算。”

    “哼!果真是你,请回吧,我不治。”那老者听罢,却不买林昭的账,只说了一句,便下了逐客令。

    托木离腾地一声站起来:“老头子,你干嘛?人家还没说治什么呢你就说不治。”

    林昭也蒙了,怎么他好不容易找到说不定能治好二哥的人,还没等他说几句话,那人便赶他走了?

    这怎么成,二哥的腿已成了多年顽疾,这些年大到宫中御医,小到江湖郎中,国公府都请进门给二哥诊治过,初时所有人都说林卓的双腿不仅好不了,还会随着日子一天天的增长而萎靡不堪,他们能做的,只能在不伤害病人身子的情况下,将双腿衰弱的时间往后延一延。

    若不是那一年林卓瞒着会都耳目,与他前后出都,霍阑一战后又在洛州会合,因为林卓一行人不过十数人,并非急行军,在一出驿站落脚时,遇见了一个带着帷帽自称神医的人,那人似是有些怪癖,见着林卓的双腿,便随口问了几句。

    在得知林卓的腿已经废了多年,又见他的双腿并没有什么萎缩的症状,当下便来了兴致,仔细问了林卓的旧疾,像是真的在研究什么奇难的病症一般,自个儿桌上的饭菜都顾不上吃了,一顿饭的功夫都拉着林卓问长问短。

    好在林卓那时心性已经打磨成了一块圆润无比的玉,被人这般叨扰,换做一般人早面露厌烦了,可林卓的脸上却始终挂着淡淡的笑,还认真地回答了那人的每一个问题,就连静芪几次想驱赶这无理之人,都被林卓用眼神制止了。

    后来静芪与林昭说起此事时还心有不安,“幸好当时公子拦着我,我才没将那人撵走,三公子你是不知道,那人衣衫上都散发着一股子熏人的味道,不知是什么东西烂了一般,我只是闻着都觉得睁不开眼,又是在饭桌上,当时我只想着公子性子好,若任由他在此造次,耽误了公子用饭,又赶不上同您约定的时日可怎么办。

    谁成想,咱们公子真是好心有好报,那人说了半晌,最后还真留下一张方子,说虽不可根治,却可修复经脉,前些年府中寻了多少名医来,都说公子这腿无可治,我当时还担心这药不能用,又是那人随手写的不敢给公子用,还是公子说无碍,我才敢去抓药。”

    静芪说起这段往事时格外用情,整个人眉飞色舞地,“我去抓药的时候才真是心惊肉跳,我拿着这方子每去一个药铺,都说没有这么配伍的,上有好几味药都是相冲的,更有一味叫岑竭木的要,虽为珍稀,却是毒性颇重,尤其伤人经脉,公子又是经脉受损,这些药怎么能同服?他们说得可吓人了,但我想着公子说的死马当做活马医,跑了好几家药铺,才将药凑齐。

    那些掌柜的告诉我,这岑竭木采了之后,十日内便必须入药,否则药性一日日流失,所以我当时一凑齐,便给公子熬上了,却不敢给公子喝,我将那些掌柜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公子,本想着或许公子一犹豫,这药有用无用,好歹找人验了再用,谁知公子听了,只是笑了几声,便拿起碗一饮而尽了。”

    这正是这一次堪称奇遇的往事,才让林卓的腿不仅仅没有恶化,还渐渐恢复了知觉,虽没有治好,但国公府上下已经很满足了,林夫人得知此事,抱着林卓痛哭不已,口中大呼“我儿吉人天相”都是后话了。

    国公府通过静芪给的线索也找过那个给方子的人,可数年过去,凭借国公府的势力,竟是半点消息都没查到,那个萍水相逢的人,仿佛从这世间蒸发,连一丝痕迹都没有被找到。

    林昭很是沮丧,他对二哥是有愧的,二哥的伤是整个林家的痛,若是当时他不与父亲对着干,二哥就不会为了让父亲开心出城为他购置新刀,若那日二哥不去,兴许包藏祸心之人便没有机会下毒手。

    若真是那样,二哥,或许还能是那个名动会都风光霁月的清延公子。

    而这是这么多年以来,林昭离二哥痊愈最近的一次。

    “先生这是何意?我心怀拳拳诚意而来,恳请先生医治我一位至亲之人的旧疾沉疴,我不知先生与我父有何恩怨,但我父年事已高,多年来连府门都甚少出,如何能与先生这样的江湖名士有何仇怨,让先生一听我父姓名,便要下逐客令?只要先生愿意医治我这位亲人,任何代价我都可以付,金银财帛先生尽可开口,哪怕是要我这条命,我也给得起!”

    “公子!”赵业惊呼。

    就连托木离也被林昭的话惊住了,他并不知道林昭是为谁来求医,只想着大概是什么朋友至交,姚窈身上有幽玉髓,一般的病痛是难以近身的,况且依林昭所言,他为之求医之人乃是沉疴,必不是姚窈。

    不是姚窈,也不是林国公,那是谁呢?

    在托木离的思维里,他只知林昭,而林昭的亲人,除了林国公他或许了解多一些,其余人他都没有太过在意,毕竟林昭光芒太盛,阿不翾都只能同林昭在战场上斗个你来我往,今日你胜了,来日他又赢回来。

    突然想到什么,林昭的二哥,似乎便是少时遭逢意外,从此便身体损伤闭门不出。

    难道林昭今日,是为了他那二哥而来?

    “我要你的命有何用?说了不治,就是不治,你走吧,别在这待着了。”那老者语气中已经有了些不耐。

    林昭哪里肯走,又不能用强,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俊朗的面容蒙上一层挥散不去的阴霾,他冷声道:“还请先生给个明白!”

    “哼!你要个明白?那我便给你个明白!你可知”

    “你个臭老头!你给我收起你那些烦人的怪毛病,这是我托木离的朋友!你给他难堪就是给我难堪,我不管你与他老子有什么恩怨,我只管我的朋友有求于我,你能帮,你若是不帮,也行,那从今日起,我便也不每年来伺候你了,就让你一个人在这棺材似的屋子里没人说话也没人解闷,活活闷死得了!反正你也活得够久了。”

    托木离见老头子软硬不吃,也有些急了,他还指着卖林昭人情谋算将来呢,怎么事情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当下便出声打断老者的话,自己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

    “你个不孝子!你别忘了你答应要给我送终的!真是气死我!要不是我”老者声音也是气急,一面说话一面还喘着粗气。

    “你又要说要不是你女儿不在!还轮得到我给你送终?”

    此话一出,那老者却突然平静下来,林昭看着二人间的剑拔弩张,没有插嘴,也不知该说什么。

    似乎这位老人家,与托木离,也是有些故事的,可这是别人的事,他也不好过问。

    那老者的声音几乎是瞬息间就变得苍老,“罢了,你回去将人带来吧,不过我不是帮你,是帮小离,毕竟他若是真的跑了,可真就剩我老头子一个人了。”

    林昭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多谢茂中先生!我这就去带我二哥来!”

    “小子,我虽答应治了,却不一定治得好,我不是神仙。还有你先前问我,与你父亲有何恩怨,你是后辈,我不说与你听,是为你好,但我今日违背心意治了我不想治的人,却不想让别人好过,若我真治好你二哥,告诉你老子,治他儿子的人,叫佘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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