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当日回去便带了林卓来见佘茂中。

    佘茂中同意医治之后,林昭便将林卓的病因与病症都一一告知了他,佘茂中并未掀帘出来,他虽愿意医治,却像是仍对林昭的来历有些不满。

    不过他并非惯常迁怒之人,虽与林昭之父有些怨结,但那会子林昭还没出生,怎么算,也算不到林昭头上去。

    因而林昭说话时他也在心中仔细辨证。

    林昭站在幔帘外,并不能看见里面的情景,因此,也没有发现佘茂中在听见他说二哥双腿之疾时越发古怪的脸色。

    佘茂中给了林昭一份药材清单,让他按着上面写的去准备,林昭一出药铺,便立马吩咐赵业与静芪连夜赶去洛州王府,一面取出林卓存在王府的药材,一面借助洛州王的势力,搜罗新鲜的岑竭木。

    这味将林卓留在洛州的,洛州独有的药材,竟然也出现在了这张单子里,佘茂中并未写明用量,于是林昭只想着越多越好,外加这岑竭木药效难存,采摘十日没能入药便没了用处,因此林昭特意叮嘱了二人越快越好!

    一看到清单,静芪便惊呼出声:“二公子,你看!这些药材,竟与咱们一直吃着的几味相和,咱们在洛州存了许多,这是正好了!看来老天都在帮我们呢!诶,不对,这人的字迹是不是有点像公子你看看。”

    林卓闻言,低着头看了看静芪捧到眼底的单子,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也多了几分诧异,“竟真有,这般巧的事么?”

    “什么事?二哥。”林昭开口问道。

    林卓道:“若无意外,阿昭你为我寻到的这个大夫,便是几年前我在驿站偶遇的那位了。”

    “当真?”林昭也惊道。“可当时二哥说那位大夫健谈又热情,我今日见到的这位,脾气毫无半点相似之处,冷冰冰的,性子估摸着也不大好。”

    林昭心中是又惊又喜,虽然佘茂中答应医治二哥,可他究竟会不会尽心医治还是两说,只是如今这天下再难寻到能为二哥医治的人,他也只能将心中疑虑按下不表。

    只是没想到二哥与这位先生竟还有这层渊源,几年前他不知二哥身份,只因病状怪异便主动上前攀谈,可见是个医痴,他既对二哥的病感兴趣,兴许医治时也会多几分细心。

    不知为何,林昭并没有告诉林卓那人口中所说的与父亲的旧怨。

    佘老先生自己都说了,我们是后辈,老一辈的仇怨,他都不愿提,自己又何必去与二哥一个病人说,惹他忧心呢。

    佘茂中见着林卓,一眼便认出他是当年那个在驿站一面之缘的清隽公子。

    “居然是你?”还是在那间昏暗的屋子里,佘茂中道。

    托木离问道:“你认识他?”

    林卓含笑,对着佘茂中道:“没想到兜兜转转,救我之人,还是先生。”

    佘茂中并不答话,方才他就看见了,这人腿上的经脉已经修复得七七八八,比之当年不知要好上多少。

    那时他本是要去会都的,后来又因故半途折返,路过驿站歇脚时遇见了不良于行的林卓。

    依照他的医术,一眼便瞧出这人的病并非双腿残废那般简单,脸上若隐若现的病气时不时地缭绕着,这是曾服食过量毒药的后遗症。

    不良于行多年,按理说,这人的双腿早该萎缩溃烂,不成样子,他观察了半晌,却发现他的双腿除了有些无力,肌肉微微萎缩之外,均与常人无异。

    居然中了那么重的毒还能保住双腿挺过来。

    佘茂中虽不爱管闲事,但他这人有一个毛病,便是于医道的执着,且这毛病越老越严重,也正好是这个毛病,让他一时兴起,为林卓缓了病症恶化。

    后来他也想起过这位萍水相逢的公子,虽没聊太多,但他言谈人品都让佘茂中颇为赞赏,又得知林卓即便残废也每日都在坚持药浴、延缓腿疾溃烂的驱使,虽是药浴,但佘茂中是何人,林卓一说,他便晓得他口中的药浴定是将数种极具刺激性的药物混合在一起,敷在腿上,这些药物对人体并没有什么危害,但一沾上皮肤,要么是奇痒、要么会入针扎斧凿一般痛。

    这是经脉滞涩者常用的治标的法子,靠剧烈的痛感唤起患处短暂的感知,疏通经络。

    林卓双腿虽不能行,但痛感仍在,换言之,他要使这法子,药剂必会加量,那般直抵肺腑的疼痛,非常人能忍受,但林卓不仅忍了,还过了这么多年。

    于是佘茂中难得地动了恻隐之心,给他留下了一张方子,他的药方根治不了他的毒,只能助他修复经脉,暂缓毒发。

    是了,比起腿上的经脉,真正会要林卓的命的,还是他体内那些未清的余毒。

    数年前的佘茂中,也解不了的毒。

    毕竟当时的他制出这毒时,便没想过要解。

    因而也就没有解药。

    “小姐,老爷又出府了。”檀香踩着极快的步子,一路未停地到了姚窈的房门出,推门而入便急急开口道。

    房内也是漆黑一片,只有微启的窗台处有一缕漏进来的月光。

    那缕月光皎白亮洁,恰好将窗边之人的姣好面容照得明晰起来,姚窈明媚的脸上此时带着夜色都难以遮掩的疲惫,她听着檀香急切的话,却没有回头。

    “还是去那儿吗?”

    檀香见小姐还是这般魂不守舍地样子,想到前几日发生的那些事,安慰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抿了抿唇,道:“是。”

    “呵。”姚窈兀自冷笑一声,这声音里似乎蕴含着极为复杂的情绪,有自嘲,也有无奈。

    “小姐,”檀香想了想,还是下定决心开了口:“那人说的也未必都是真的,现在一切还未查清,您若是先信了,疑了老爷,那便是中了敌人的计。”

    姚窈周身浓浓的颓然之气像是散了几分,随即又聚起了更浓稠的一团,她随手拿起搁在手边的一叠纸,说:“纵然阿不翾所言之事是假,可这些呢?檀香,这些东西可是我们这几日亲自查出来的,也能自欺欺人说是假的吗?”

    “小姐”檀香看着她手上的东西,虽看不清,但这几日小姐一直将这些信件反复地看,她也知晓其中讲的是什么,那都是,赵氏送给老爷的礼物,有宅子,有奇珍,还有银钱。

    因为都没有走明账,天机阁查到这些,也费了不少工夫。

    也正是这般费工夫,更能说明这些东西本身被藏得有多深。

    姚窈抬起头,直直地看向檀香带着为难之色的眼中,“你说,我能吗?”

    “我不能,若我还是从前那个一问三不知的姚窈,或许我会义无反顾地站在父亲这一边,因为我不相信在我眼中刚正不阿的父亲,会与这些人牵扯,可是这白纸黑字摆在我眼前的,由不得我不信啊!或许这些东西里面就藏着我见过之人的血泪,或许这就是榨干那些苦命百姓才成就出的金银山。

    父亲将天机阁交给我的时候,对我说过,天机阁是一把双刃剑,善恶皆在我一念之间,但他希望我能像母亲一样,克己,容人,善待他人。我一直也是这么做的,可如今我眼前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在我耳边不断地告诉我,那个教我为人处世要宽和良善的父亲,自己就在于豺狼为伍!”

    姚窈说着愈发激动,她整个人已经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几日前在天龙寺遇见阿不翾之后,会都便派了人来接她,与接她的旨意一道来的,还有解除婚约的旨意。

    对于姚窈而言,裴青这道旨意着实来得有些晚,但也应当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可她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因为她总是不受控制地想到阿不翾那日说的那些话,想到曾经对父亲的行为的不理解。

    她终于决心去查一查姚方,查一查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却得了这样的结果。

    姚窈眼神黯淡,四周昏黑,她却觉得自己的心中也是黑云重重。

    她想,或许她知道为何自己与林昭之事总受阻挠了,为何林国公对她总是不假辞色。

    可那是她的父亲,娘亲去后,父亲曾经颓废过好一阵子,后来不知为何,才慢慢恢复了精神。

    彼时姚窈年幼,尚不能察觉什么,如今回想起来,或许从那时起,父亲就已经开始改变了。

    毕竟娘亲在时,父亲从不会半夜出门,她撞见过好几次,却因年幼没放在心上,而今记忆突然回笼,她才惊觉,原来改变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

    可究竟是什么让从前刚直清廉的父亲变成这样的呢?

    为了银钱?

    姚家也是世代有荫蔽的大世家,虽如今人员凋零,但家底颇厚,若只是为了金银,姚方何苦犯险?

    “那是,他的债啊。”阿不翾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姚窈很想找父亲对质,问问清楚,本来在天龙寺积蓄好的勇气却在见到姚方的瞬间溃不成军。

    姚方看向她时,眼神还是一如从前,带着巍巍如山的关切,不过是数月未见,正当壮年的姚方却仿佛老了好多岁。

    看着父亲眼角新添的皱纹,还有他单薄太多的身躯,仿佛这不是一个曾经叱咤战场的将军,只是一个一心盼着女儿平安归来的老人。

    姚窈心软了,她没有办法将那些话当着这样的姚方问出来。

    没了婚约,她又变回了从前的镇都候嫡女,却不再像从前那般爱上街了。

    回府数日,她甚至连房门都没踏出过一步,姚方似乎敏锐地察觉了什么,也并没有来问,只是将姚窈的院子派人翻新了一番,又命厨房每日依着他给的菜谱给姚窈备菜。

    檀香见小姐这副魂不守舍地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再打扰,转身便退了出去。

    姚窈将手中的信件攥得紧紧的,指节都泛了白。

    一室静谧。

    好半晌,屋内才响起姚窈颤抖的声音,她伸手轻轻盖在发红的眼上,明明没有落泪,却已是有了哭腔:

    “我该怎么办,阿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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