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奉泉近来总是睡不好,有时刚要入梦,外间一阵凉风吹过半掩着的窗棂发出的细微沙沙声都能将他惊醒。

    虽已是入夏时节,但为着身体着想,现在用冰还有些早,便只能借着晚间微凉的风穿行而过,散些白日燥闷的暑热。

    有时即便阖眼睡了,在梦中也不算安稳。

    他梦中总是有许多人,许多声音。

    “佞臣赵奉泉!还我命来!还我丰博二城数万百姓的命来!”

    “赵氏丧尽天良,人人得而诛之!”

    “大启,终究会败在你这样的贼子手上!”

    “奉泉,你太令我失望了,以后便不要再叫我父亲了,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父亲,你害得我,好苦啊!”

    像诘问,又像诅咒,这些嘈杂的声音密密麻麻地纷涌沓来,他看不清他们的脸,眼前是一双双猩红狰狞的瞳孔,像是与他有刻骨的仇恨一般,即便身死,怨气也会结成一张可怖的大网,将他缚在原地,只能一动不动地任由这些带血的愤恨将他吞噬殆尽。

    “元淑不要!”赵奉泉大叫着惊醒,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还在房中,目之所及皆是一片幽暗。

    又是梦。

    用力撑着身后,赵奉泉缓缓地坐了起来,方才那摄心噬魂的恐惧仍未消散,他整个人都有些呆呆的。

    “老爷,您又醒了?”管家是赵府的老人,从老太爷到赵奉泉,他一直在赵家。

    近来赵奉泉夜夜难寐,脾气也大了起来,嫌弃值夜的丫鬟婆子不够警醒,便将她们统统赶了出去,管家无法,便自己亲自来守着他。

    睡了几夜安稳觉,赵奉泉烦躁的心绪这才消减了些。

    赵奉泉是刚过半百的年纪,加之他平日里甚是注重身体,饮食也是极为讲究,因而虽已知天命,看上去也不过四十出头。

    可这会看着却不是那样,管家听见屋内的惊呼,一向浅眠的他立刻警觉起来,起身端了盏燃了一半的烛台便推门往里屋走。

    赵奉泉如元神出窍一般,只呆愣地坐在床上,眼中一片空洞,像是受了什么惊吓,额上布满细密的汗,肩膀还在微微抖着。

    听见管家的话,赵奉泉还犹自沉浸在那真假难辨的噩梦之中,嘴唇不断地蠕动着,像是在喃喃自语些什么,声音却极小,他并没有理会进来的管家。

    管家没听见他的回答,又端着跳动的烛台凑近了些,蜡烛的光投射到赵奉泉脸上,将他此刻的表情清楚地映了出来。

    他的脸色一片惨白,何止是额头,就连亵衣,也早已被汗湿,贴在他的身上,整张脸哪里还有平素的持重倨傲,管家一眼望去,那样子将他吓得差点拿不住烛台,多亏他后退了半步,才稳住身形。

    “不要,不要父亲我没有”他终于听见赵奉泉的声音。

    不好!管家心头大骇,当即惊得身形巨震,“老爷!您醒醒!”

    他再也顾不得主仆之别,用未端着烛台的那只手握住赵奉泉的肩膀,一边晃一边唤着。

    不知这样唤了多久,赵奉泉才像是有了些意识,他的眸子渐渐聚焦,看清了眼前之人,“管家,我怎么了?”

    管家见他总算醒过来,心下大松了一口气,恭敬地立到一旁,答道:“老爷,您方才,是在梦中被魇住了。”

    “是你叫醒我的?”赵奉泉看着管家,眼神恢复了常时的锐利,声音也不似先前梦中一般轻弱。

    管家应了声是,又转身去柜子里,取了件崭新的亵衣,双手捧到赵奉泉床边,道:“老爷,湿衣服贴在身上不好受,还是先换上吧,我这就去厨房,晚饭时我吩咐厨房熬了参鸡汤温着,我先去取一碗来,您喝了,心头也好受些。”

    赵奉泉接过衣衫,眸子依然盯着微微躬身的老管家,带着深深地戒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你都听见什么了?”

    管家被这句话问得头皮发麻,可又不敢不答,低声答道:“回老爷,我方才进屋时就见老爷脸色不好,忙着将您叫醒,别的,什么都没听见。”

    赵奉泉微微眯了眯眼,视线在管家的脸上来回扫着,像是在确定他所言是真是假,好半晌,赵奉泉才嗯了一声,“你去吧。”

    管家如蒙大赦,连忙转身出了门,一路走到了赵奉泉的院子外,他才觉得先前突突跳着的心脏缓和了下来。

    他常年服侍赵奉泉,对他的性格分外熟悉,这位大启的丞相大人,在外看来是清风明月一般的好官,他虽是大族世家,待人却平等温和,曾有许多蒙冤受屈的贫苦百姓求官无门,拦到了他的轿前,他从不会将人赶走,反而会耐心听完那人所诉冤屈,命人将告状之人带去衙门,督促负责官员秉公办理。

    赵奉泉因此也得了不少好名声。

    可管家却知道,这些都是假的,老爷最重脸面,他将赵家看得比命还重,加之老太爷生前也是人人称颂的好官,他更不愿辱没了父亲的名声,他从不会在外面与人难堪,但一回府,便会立即焚香沐浴,像是要清除什么污秽一般,即便那些百姓,连他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那些人最后到底有没有得到公正的结果,管家并不知道,因为没有人会关注这些普通人的命运,他们在这浩瀚人世存在的唯一作用,大概就是体会那些被上天加之于众生的某些痛苦,比如贫穷,比如不能圆满。

    或许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但没有人会在意,那些各部的胥吏大多都是赵奉泉的人,多多少少都与他有些关系,他伸出手掌,便会有无数根丝线延伸而出,所连接的,便是这大启各个枢纽部所。

    所以那些人真的能获得公正吗?不见得。

    他们的一生如蚍蜉一般渺小平凡,以这些人为基准,照射出世间不同的各种人生,但唯一相同的事,便是所有人都不想成为蚍蜉。

    于是天下开始争端不休。

    管家端了一碗汤服侍赵奉泉喝下。

    赵奉泉喝完汤,目光转向屋外,月上中天,断断续续传来的蝉鸣带着几分夏夜独有的热闹。

    管家见他望了望屋外,也跟着看出去,道:“时辰还早,娘娘去了有些日子了,老爷这身子却总不见好,陛下特意下旨老爷在家休养,明日也不需早起上朝,前半夜您睡得不好,这会子喝了汤,身子暖些了,便再睡会吧。”

    “你下去吧,今日起,不必在门外守夜了。”赵奉泉道。

    管家一时不知自己是该欣喜还是惶恐,他年纪不小了,纵使老年人觉少些,却也熬不住整宿整宿不睡觉,听赵奉泉这么一说,他如释重负,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那我找几个惊醒些的丫鬟来,老爷若有吩咐,也得有个人。”

    “我说,不必了。”赵奉泉有些不耐烦。

    管家连忙跪下,双手撑在身前的地上:“是,老爷!”

    赵奉泉随意地挥了挥手,管家得了令,起身便要离开,刚走到门口,又听见赵奉泉的声音传来。

    “明日一早,你去把行舟交来,就说我邀他品茶。”

    “是。”

    “还有,给慈安宫递个折子,就说我病愈之后,便入宫觐见太皇太后。”

    洛州,落原镇。

    “先生这是怎么了?”林昭一脸急色,将托木离拉到一旁,问道。

    佘茂中的医术果真了得,不过半月,林卓先前只能长好七八分便不再恢复的经脉竟已是全好了。

    林昭见二哥脚掌能够微微动作,他这个在战场上饱经磨难的大男人,一瞬间眼眶都红了。

    他正要郑重地感谢茂中先生,他准备重新问一问茂中先生需要什么,依稀记得托木离与他争吵时曾提及过先生有一个女儿,似乎如今是不明下落,先生不要他许诺的报酬,但他却不是平白受人恩惠的人。

    林昭正想着细细问一问先生他女儿的事,打算若有机缘,自己帮着找一找,也算是全了先生的心愿。

    可没想到,还没等他高兴半日,佘茂中便告诉了他另一桩事,叫他刚刚放下些的心又揪了起来。

    那便是,林卓的腿即便全完恢复知觉,也不可能如常人一般走路,一生都只能借着工具移动,只不过是从坐着,变成站着。

    林昭如遭雷劈,当即愣在原地,喃喃问道:“为何,不是,不是都长好了吗。”

    佘茂中神色复杂,面露不忍,“他体内的毒存积多年,这才是让他多年来药石无灵恢复不了的病原,那毒虽曾被清除不少,却仍有余数,十数年来都蛰伏在他体内,表面的伤势可以治好,但只要这毒在一天,便没办法根治,我能做的就是遏制毒发,不至于损伤他的性命。”

    林昭敏锐地察觉到他眼中的复杂,立马反应道:“你可以治对不对!茂中先生,你可以治对不对?”

    佘茂中今日来对林昭的印象好了不少,虽然他的身份让他有些不满,但无伤大雅,此刻见着林昭心急如焚,他硬着头皮道:“我尽量。”

    可是他心中却是一片无奈,他真的没把握,这毒是他当年呕心沥血研制的东西,为的就是要人命,用的都是难解的毒方,根本就没想过要制解药,怎知这毒最后竟落到自己手中。

    他并没有想到这毒怎会被下到林家二子的身上,他虽不喜林苍垣,却没有仇大到要绝人子嗣。

    或许就是因为他年迈又连日耗费心神,当夜睡着后,便陷入了昏迷。

    这可吓坏了林昭,于是拖了托木离出来,便问怎么了。

    托木离见林昭有些急,答道:“年纪大了,近来为你哥哥解毒又连日操劳,我看他只是昏迷,不必担心。”

    林昭面露愧疚,看了看屋内,又问道:“你可知先生的女儿在何处?或者,你有何线索?”

    托木离闻言,像看怪物一般地看着林昭,“你问这干嘛?你别告诉我你要帮他找女儿?”

    “正是。”

    “打住,林将军,我竟不知你是这般热心肠的人,即便老头子救了你二哥,可也没治全,你知恩图报我理解,但你可以从别的方面补偿,不过老头子年纪大了,啥也不缺,就等着我给他送终呢,我觉着即便你想报恩,也报不到他头上,不如这样,”托木离眼冒精光。

    “不如你将这报恩的心思放我身上,你也瞧见了,老爷子多看重我,若是你能让我舒心,我也能帮你多哄哄他,说不得就他就能更尽心地,将你二哥的余毒都清了。”

    林昭:“”

    托木离说着,自己也有些尴尬了,他在心中暗骂自己,好歹也是一部首领,怎么跟个市井商人一般,得了便宜便卖乖。

    林昭轻笑出声,“说得也是,我会考虑首领的建议的,但我先前所文,首领若是知道些什么,烦请一并告知,我想去试试。”

    托木离见他神色郑重,叹了口气,像是极不愿意开口,还是缓缓说道:“其实我知道得也不多,但我可以告诉你,老头子的身份。但你要先答应我,不能因此动怒,否则你二哥便永远不能好了。”

    虽然心中疑惑,林昭还是说道:“自然,先生对我有恩,我自不会计较其他。”

    “老头子叫佘茂中,这你知道,他自己也说过,但你知道吗,他不是汉人。”

    “不是汉人?”林昭皱了皱眉。

    托木离继续道:“对,草原部落众多,有几个部落有与汉人通婚的习俗,代代传下来,后代便越来越像汉人,仅凭外貌会难以分辨,我们楔罗部也与汉人长相相似,但体格还是比汉人健壮些,但有一个大部,不仅姓氏中有汉姓,就连身形,也与汉人无异。”

    林昭恍然,“箔曼?老爷子是箔曼人?”

    “正是。”托木离点点头。

    “那他的女儿?也是箔曼人,可他既是箔曼人,怎会在中原生活。”

    托木离神色突然沉了沉,他似乎并不愿在此事上多提,只开口道:“别的我不能告诉你太多,关于他的女儿,他也没有告诉我太多,只跟我说多年前与他断了关系入了中原,便再没有回去过,至今,生死未明。”

    “他女儿的名字我可以告诉你,我也只知道这个,他的女儿,汉名叫佘暄,箔曼人奉蛇,她的箔曼名叫:蛇栀兰,是一种长在沙漠绿洲的,带有蛇纹很美丽的花,也是箔曼一族的图腾。”

    “这就是我知道的,关于老头子女儿的全部,这么点信息,即便是你,找起来,也如大海捞针一般,并不好找。”托木离说完,视线转回看向林昭。

    林昭不知想到了什么,每听他说一句,脸色便难看几分,终于等到托木离说完,林昭脸上已经能称得上惨白了,托木离微微一惊,正要开口问他。

    林昭薄唇开合,声音像是从凛冬飘至:“不用找了,她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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