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窈的母亲竟是箔曼人。
林昭不记得自己那时还与托木离说了些什么,他回房的路上,脑子里嗡鸣一片,托木离与他还说了什么,自己又答了些什么,他全都印象模糊了。
他心不在焉地与托木离打了个招呼便转身走了,一路上神思恍惚,就这样满脸木讷地去了林卓的房间。
佘茂中身患顽疾,所谓医者不自医,这顽疾的病症也很是奇妙,与人平日里的起居无甚影响,只是不好见光。
这也是为何佘茂中第一次见林卓时带着帷帽,帽沿的帷帘宽大到几乎将他整个人都笼进去,而这药铺内昏暗无比,需白日点灯,也是因为他这个怪病。
林昭心中迷惘丛生,脚下也无法时时注意,他这一路走得跌跌撞撞,前路昏黑幽长,几次都没能看清,撞上了转角处的廊柱,见到林卓,他的额角已经有些微肿发红,但他仿佛毫无知觉。
托木离特意将药铺后院最外的那一间屋子给了林卓,与其他屋子不同,这里没有设遮光的布帘,阳光能透过那两扇略大的窗照进来,微小的尘砾在光束中雀跃,林卓正靠窗而坐,手中正放着一页展开的信纸。
那信纸上并没有多少内容,但林卓看得极认真,仿佛每一个字背后都藏着天大的秘密,他眉心轻拢,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探出一截,那闪着碎光飞舞的尘砾像是终于疲倦一般,争先恐后地落入他的手心。
看见这一幕,林卓那比往日红润一些的脸上也舒缓下来,他连眼中都带上了几分薄薄的笑意,将手掌摊开,接住了那些渺小轻盈的尘埃。
轰的一声传来,将这如画一般柔和静谧的一刻打破,门被人从外面急急推开,林卓微微侧身,便看见林昭冲了进来。
“你怎么了?如此匆忙。”林卓看出了林昭有些魂不守舍,收了手掌,又将手中的信件放置一旁,随后问道。
林昭一眼便望见了他,看见二哥一贯沉静的脸,林昭忽然觉得一直罩在眼前的雾散了一些,他的心绪也清醒了不少,一些曾被他忽视的东西都浮现在眼前,比如他写给二哥的信明明说了请他处理一下洛州王府的女眷,比如他从前行军,自己与二哥讲了许多阿窈的事,二哥这样万事周全的人,竟然对他说过不止一次,让他将自己的心看得更清楚一些,再来说爱,还说他与阿窈兴许不过是儿时情谊太深,长大了些便误以为这是男女之情。
那时他还与二哥解释,说不是的,他看得很清楚,这世上女子何止千万,可他不论是在会都还是在边关,心中所想所念皆只有阿窈一人。
他曾为父亲的阻挠困顿不已,可父亲不愿明说,那一脸心痛的模样让他也望而却步,那是他第一次逃避,即便他知晓此事一日不知,他与阿窈面对的便是无止境的等待,他很想问个明白,可他更怕林苍垣真的给他一个明白。
可没想到,这让他逃了这么久的真相,却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从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口中说了出来。
阿窈的母亲是箔曼人,可真的仅仅是箔曼人吗?
林苍垣从来是个宽厚之人,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外族之人,便会如此决绝地阻止林昭与姚窈的婚事吗?
林昭不傻,他知道,这一切,没有那么简单。
林昭站在门边,阳光顺着洞开的大门投进来,他的身后是和煦光明,身前却是看不清的黑暗。
他也不动,就这么从门边侧过头,直愣愣地看着林卓,一字一句地问道:“二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阿窈的事。”
林卓心头一跳,“知道什么?姚姑娘与我没有什么交道,我怎么会知道与她有关的什么事。”他的神色如常,声音也是一贯的柔和清正。
那望过来的双眼含着疑问,仿佛他确实不知林昭问的是何事,自己也没有猜到。
林昭突然觉得眼前的二哥有些陌生,他从小都很敬佩二哥,大哥敦厚老实,自小待他这个幼弟有些溺爱,可以说他幼时的顽劣也有些这方面的原因。
林苍垣在他们小的时候还很忙碌,并没有太多时间关注这几个儿子,林夫人性子柔软,三个男娃,吵闹起来她也有些招架不住,索性便放着不管了,反正年轻时的林苍垣对儿子们的教育很有一手,不听话,打便是了。
林臻被打了几次,便不敢再由着弟弟胡来,可林昭劣性已成,他没法子,只得叫来更为稳重的林卓帮忙管教。
林昭之所以能在以棋为兵时胜过林苍垣,这背后,有多少是林卓教导的功劳,他清楚得很,后来二哥遭奸人谋害,父亲见他萌生死志,便将林卓送到了渺落山,与林昭一同生活了一段时日。
他从前的性子很是不羁,觉得自己学成,时刻想着下山,林卓用棋局将他拦在山门前,用林昭沾沾自喜的一切所学打败他,林昭锋利坚硬的性子在这一次次地失败中被不断打磨,最终成为了战场上能够冷静察敌,稳妥进取的彪林将军。
他敬重二哥,佩服二哥,他可他从没想过,二哥也会骗他。
兄弟二人一同长大,从国公府到渺落山,再到刀剑交错的铁血战场,林昭怎么会看不出,方才二哥那一瞬间的慌乱。
他没有追问,仿佛整个人平和了不少,他的声音也不再急切,反而有一种莫名的解脱:“茂中先生是箔曼人,而他先前曾说起过的女儿,便是阿窈的娘亲。”他看见林卓的双目在听见这句话之后骤然睁大,继续说道:
“阿窈曾经告诉过我,她的母亲姓佘,又很爱兰花,因此我在洛州王府,会帮她化名宜兰。”
惊讶的神情并未在林卓脸上停留太久,他道:“竟是如此,果真,是逃不开啊。罢了,你是想知道父亲不同意你与姚家小姐的婚事,是否与他娘外邦人的身份有关,对么?我的确知晓一些,却不算太多,许多东西连不起来,我就算之前便说与你听,也没办法讲清,今日你告诉我茂中先生是箔曼人,我想,当年的事,或许我也能猜出一些了。”
林昭不置可否,他神情淡淡地,这次他或许真的再也逃不开了,心头有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着,他没有开口的想法。
林卓道:“你也知道父亲的为人,他若是在意外邦人的身份,也不会在当年大败胡纥之后,特意向先帝请旨,不仅留了那些胡纥俘虏一条命,还派人将其送了回去,更何况箔曼并不善战,又与汉人通婚,虽后来归顺胡纥,却并未与大启明面为敌。”
“所以不只是身份,是吗?”林昭悠悠地开口。
“你可记得我的腿是如何废的?”林卓问道。
林昭不知他为何提起这个,却还是答道:“二哥十三岁时,那时我还很小,不愿意练武,惹了父亲生气,气得父亲罚我三天不准吃饭,将我关在柴房里,二哥想为我求情,便请一位老匠人为父亲打了一把佩刀,还亲自出城取刀,归来路上”林昭有些犹豫,他总是不愿意回忆这件事,那会让他无比愧疚。
“归来路上,我遇见一伙歹人,谁也没想到天子脚下会藏着这样一群人,我带的人少,寡不敌众,一番缠斗后我被人挑断脚筋,还喂了毒昏死过去,等我醒来,已经双腿残废。”
林昭不愿他自揭伤疤,不忍道:“二哥!”
林卓只是摆了摆手,笑着说:“我在昏迷前用刀划破了给我喂毒那人的衣衫,看见了一些东西,我后来查过,那些人虽是赵奉泉派出来的没错,可此事过后,他们不仅没被灭口,还从会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林昭越听越觉得不不对劲,喂毒?府中之人找到二哥已经是很晚了,那会林卓不知被谁送去了医馆,国公府的人遍寻无果,最后还是医馆的人主动来报,说林二公子在他们那里,身受重伤。
等他们见到林卓,大夫只说他的双腿经脉尽废,脚筋已断,不过现在已经上了续接的药,能不能长好,还得看天意。
林国公问是何人将他送来的,那大夫却一问三不知,只说那时人多,有一辆马车将林卓放在门口便走了,离去得急,马车上也无标识,他们也不知道是何人的车。
所以若不是佘茂中前些日子说林卓身上有余毒,林昭或许至今都不知道二哥身上不仅仅有伤,还有毒。
可林卓自己这么多年,又为何不说呢。
想到这里,林昭的神色越加动容,二哥是怕他们担心吧,茂中先生说过,那毒烈得很,即便所剩无几,也能扎根肺腑,发作起来犹如无数根银针接连不断地刺在身上,不仅如此,林卓耗费精气压制毒性,在他们面前如没事人一般,越压制这毒反扑越猛烈,寿数也会因此折损。
林卓看出他眼中的痛楚,安慰道:“都习惯了。”
林昭闻言,别过头去,他突然后悔自己先前咄咄逼人的态度,二哥为他付出的东西太多了,他怎能因为别人所言便对他如此失态,即便要问,自己就不会好好问吗?
“后来我总是昏睡,父亲常来看我,我半梦半醒间听见了他与别人说话,那些人的确出自赵氏,可父亲派出去的人顺着他们的离去踪迹追寻了许久,说他们一路往外,逃去了关外,那时我便知道,赵氏所牵连的,远远不止一个大启,后来不知怎么,某一日父亲来我的床边说他对不起我,没有找到害我的凶手,但是却查到了其他的线索,作为大启的臣子,他必须要去干一件事”
林卓说道这里,顿了片刻,他近来身子好转,一气说了着许多话也没见累,可他还是止住声音,担忧地看着林昭,“阿昭,你还要听吗?”
林昭眸中颤动,浮现出挣扎之色,他敏锐地从林卓的话里懂得了什么,他用尽全力扼制住身体的震颤,半晌,才认命般地说道:“二哥,我不能再逃了,我与阿窈,都不能再逃了。”
林卓点点头,声音依旧低沉悦耳,他说:“姚夫人的死,与父亲有关。”
“所以父亲才不愿你同她的女儿有如此深的牵扯,我想,姚大人,也应当是同样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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