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低沉黯淡,云层在会都上空聚拢翻涌,仿似下一刻便会垂落。

    会都连着下了数日的雨,觅食的燕子带着一身水汽从雨幕中出现,在接近檐角的时候放缓速度,双翼振动,抖落了覆在浓密羽毛上的厚厚水雾。

    屋檐处的巢中在这时有了动静,从里面探出几个小小的脑袋,争先恐后地伸长了脖子,等待母亲的投喂。

    燕子敛去极速,轻轻一振翅,便落在巢边。

    它低着头,一点一点地将自己衔了一路的食物渡给它的孩子们,幼鸟亲昵地挤在它干燥温暖的腹部,低着头慢慢吃着。

    它也垂着脑袋,注视着进食的孩子。

    姚窈竟然从它的眼里看出了人类的情感,那是超越繁衍本能的情愫,是父母对孩子的无尽宠爱。

    她站在檐下,看着这前些年在自家院子筑巢的燕子,如今已经拥有了属于它的家人,它们互相温暖,毫无保留。

    可她没有母亲了,就连父亲,如今的他面目已非,姚窈有些不敢认。

    姚方纵对不起很多人,但对于她这个女儿,却没有半分不好。

    近日来姚窈刻意避着,姚方也瞧出来了,他亲自来见过一次姚窈,欲言又止,整张脸写满担忧,可一旦触及到姚窈那含着失望的眼时,除了小心翼翼地叮嘱几句,竟没能说出别的什么。

    又能说什么呢?

    眼角忽地就湿了,她抬手沾了沾,却发现手指早被斜斜落过来的雨水沾湿,触到脸上一片冰凉,姚窈缓缓转过头,看见身后屋内的桌上,摆着的两样物件。

    一封信,林昭写的。

    一块面纱,阿不翾送来的。

    落原虽不似淮城一般临近关外,却距会都也不算近,信在途中约莫也耽误了小半月,姚窈算着时间,大约是林昭刚到落原不久便写的这封信。

    信中林昭似乎很是开心,他在信上说与二哥一同到了落原,找到了多年前的一位大夫,二哥的双腿恢复得很快,相信用不了多久,便能恢复如初,他还讲了那大夫性子有些古怪,爱将自己关在不见光的屋子里,不过医术了得,除了最初对他有些芥蒂,慢慢便好了许多。

    至于究竟是什么芥蒂,林昭的信上并没有言明。

    末尾便是林昭一贯与她说话的口吻,说两人分别日久,他日思夜想,夜夜都早早睡了,就等着姚窈入梦来与他相会,可阿窈真狠心,一次都不来。

    看到这里时,姚窈脸上的阴霾都淡了许多,她甚至想得到林昭在写这段话时是怎样的表情。这个大启的铁血战神,这不为人知的幼稚一面,总是能在她的面前毫无保留。

    插科打诨了几句后,林昭又说回了正事。

    他写道:本想二哥好些就赶回来的,二哥在落原镇藏了这多年来收集的赵氏罪证,可是其中有一桩极为重要的案子,始终没有太大进展,这案子是扳倒赵氏的关键,他不想等,于是决定在那边多留些日子,亲自查一查,等事情明晰些了,再赶回会都。

    末了,还在落款处添了一句:想阿窈。

    “傻子。”姚窈眼中聚着笑。

    林昭的来信,让这几日都处在压抑中的姚窈,难得的松快了片刻。

    但这份轻松并未持续太久,檀香便带着另一样东西进了屋。

    “小姐,方才门房告诉我,有人送了这个东西来,说务必让您亲自打开,您看?”

    姚窈见她手中捧着一个轻巧的包袱,本来还有些疑惑,接过来才发现那包在外面的布匹并非大启惯用的料子,心下微凛,又见着那上面似是纹着什么,仔细一瞧,竟是一只纤毫毕现的狼尾。

    眸中一阵晃动,她已猜到送这东西来的人是谁。

    果然,打开包袱,一件颇为熟悉的物件映入眼帘-----她在淮洲时,被阿不翾夺去的面纱。

    “门房说那人放下东西说了话便走,他本想拦着,可那人转眼便不见了,才过来回话的。”檀香见自家小姐的样子有些犹疑,因姚窈是侧身对着她,她并没有瞧见那是何物,便开口道:“可是这东西有何不妥?”

    姚窈转过身来,将手中的东西展开,檀香一惊:“这不是!这东西是那胡纥世子送来的?”

    姚窈点点头,又从那面纱下取出一张短笺,递给檀香道:“还送来了这个,我以为他救了漆家的人之后,会顾忌这自己的身份离开会都,这里对他来说,毕竟不是什么好地方,如今看来,似乎我是想错了,他来会都,大概是为了别的什么事,救漆家只是顺便,或许是漆家付出了让他心动的代价,而他要办的事还没有办成,所以至今仍在会都。”

    那张短笺上面只有一句话:今夜子时,兰暄小筑,请阁主一叙。

    兰暄小筑,这不是老爷为已故的夫人修建的吗?

    檀香被这行字惊得一个激灵,“他还要来府上!老爷可是掌着十万兵的镇都候,侯府守备森严,这岂不是自投罗网?”

    姚窈没理会檀香的惊讶,只缓缓摇了摇头,她抬起左手,却见手中空空如也,想了片刻,才记起林昭的信被她放在桌上了。

    “他要找的不只是我,还有父亲。”

    “老爷他”檀香想到什么,生生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她满脸忐忑地看着姚窈。

    姚窈将右手中握着的那块面纱捏得紧紧的,旋即又将其放在林昭的信旁,她看了那封信许久,目光柔软,眸中晶莹簇簇,像藏着易碎的琉璃,美丽的面庞上却是从未有过的决绝,让檀香看着都心惊。

    檀香在心里想着,小姐已经许久没有露出这种神情了。

    以往小姐会如此明显地将情绪呈现在脸上时,都是发生了让她都难以冷静的事。

    比如林将军受伤的消息,比如天机阁第一次从赵氏的线索中查到其中或许有老爷的手笔,那正好是胡纥被林昭打退后不久,林昭曾在不经意间说起过一些那场战中藏着的蹊跷。

    或许解惑之法,与会都有关。

    那会姚窈也刚接手天机阁,不知怎的,竟把这句话往心里去了,还曾查出些马脚。

    天机阁初时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秘密组织,后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缘由落入了姚方手中,姚方剪除了其中资历最老的一批人后才交给姚窈,现在想来,他或许早料到自己正在做或者准备做的事是一条危险重重的路,他害怕自己护不住这个唯一的女儿,便让她有了自保的能力。

    姚窈从没有问过姚方作为大启的肱股之臣,如何还有这样一股潜藏暗中的势力。

    天机阁便是姚窈在这股势力的依托下建立的,母亲教她不可将自己的一切都公之于众,人总要为自己藏一些底牌,于是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哪怕是父亲。

    姚方亲手断绝了那些人与过去的联系,将他们给了姚窈,他深深知道他们的忠诚,于是多年不曾关注,或许在他的眼中,哪些人后来会成为保护姚窈的一队暗卫,善隐匿,仅此而已。

    后来姚窈大些了,想通的事更多了些,比如母亲幼时为何要教导她御下制衡之术,那时她只是一个尚且年幼的小姑娘,母亲却要她日日做功课,即便自己缠身病榻,也一日不落地敦促姚窈。

    还有檀香一个小小婢女,为何能教她武艺,教她易容,在她扩建天机阁势力时万事妥帖,大启崇尚正道门路,易容术这类偏门尽管十分有用,却并不能上台面。

    檀香比她大几岁,是母亲带到她身边的,说是战乱中失去亲人的孤女,见她可怜,便买了下来,与姚窈作伴。

    如今想来,这哪里是一个普通的婢子?

    可笑姚窈一直以为自己是站在困局外的那个人,在万事之外俯瞰全貌,又何曾想到,原来自己早早地便被卷入了这场跨隔数年的是非之中。

    她好像终于知晓了全貌,又觉得一切在眼前都如雾里看花,看不真切。

    雨还在下,但已经小了很多。

    姚窈望着院子,有些出神,路间的泥泞早已随着水流消散,绵密淅沥的细雨落在被冲刷得光洁透亮的青石板上,雨声越来越小,已有了几分休止的趋势。

    檀香连呼吸声都不敢露出,终于听见姚窈的声音伴着雨声响起:

    “去请父亲吧。”姚窈眉眼微垂,好看的眸子被掩在浓密的睫毛下,檀香并不能看清她眼中的情绪,她的声音合在雨中,带上了几分悠远之感。

    檀香瞪大双眼,“可是小姐!”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姚窈打断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姚窈的脸上逸出一丝浅笑,“檀香,无碍的,去吧。”

    檀香在心中无声叹息,被咬得发白的嘴唇动了动,却终究什么都没说,转身去了。

    姚窈看着檀香远去的背影,雨虽然小了,却仍能阻挡视线,她轻声埋怨道:“怎么连伞都不打。”可那背影明明渐行渐远,映在眼中却越来越高大,最终变成了姚窈心中的那个人。

    可记忆中的那个人从来不会这样,背对她离去,即便送她回会都的时候,她已经骑出一段距离,可只要回头,那人依然是面向她,眼中盛着的,是三月冰雪消融的春风,只一眼,便能让她安心。

    “阿昭!”

    姚窈愣神片刻,仿佛失了魂魄,她冲进院中,雨水落在脸上、身上、眼睛里,她终于看清了,哪里有什么背影。

    衣衫已经濡湿了,姚窈站在雨中,哪怕不施粉黛,仅仅是站在那里,顷刻间便美成了一副画。

    她嘴角微动,牵出一个并不好看的笑。

    她知道,今夜或许便能诸事明朗,或许有些东西,此生再难消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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