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章:
林昭再次回到会都,已经是三月后了,只不过与往常他回来有些不同,这次,他是被人抬回来的。
彪林将军受重伤的消息传得飞快,毕竟是从城门一路疾驰到的国公府,事态紧急,护送的军士都没有心思想着掩盖身份。
林国公与夫人心急如焚地在府门等着,国公比从前越见苍老了,但整个人还是精神矍铄,他昨日刚收到消息,连忙叫人进宫请了御医,一大早人便来了,现在与他们一同在府外等着。
林夫人满脸急色,一直焦急地望着城门的方向,嘴里不停地重复着:“没事的,没事的,昭儿吉人自有天相,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林臻带着自己的夫人一左一右将她搀着,看着母亲如此,他心中也不好受,只得悄悄别过脸去,将涌上心头的酸楚压回去,好歹他是林家的长子,若他也这般,那母亲看了,不得更伤心么?
他一面伸着脖子望路边看,一面又不受控制地在心里回想着昨日进宫请御医时,所见到的画面。事关重大,他不敢隐瞒,可三弟如今情形如何尚未可知,林臻也只好将此事按下,想着等三弟伤势好些了,再说与父亲听。
震天地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百姓都知道这些人护着的是谁,一路上都十分自觉地散到路旁,从国公府到北城门,百姓夹道而立,让出了宽阔又平坦的街面。
林昭被驼在马背上,他的意识有些朦胧,耳力却并未减弱,他听见百姓一声声满含担忧的呼唤,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却能从这些人的声音中清晰地分辨出林夫人的声音。
意识在听见林夫人说话时彻底混沌,林昭昏了过去。
国公府早已备好一切,昏迷不醒的林昭很快便被送回了自己的房间,裴青听闻他受伤,也甚是担心,竟然一次派了三位太医来,而且还是太医院中资历最老的三位。
要知道,平日里即便是帝王身体抱恙,也得一位看诊无果才会换人,于是坊间又是一阵流言四起,说着陛下对林将军是如何看重。
自然,林昭遇袭一事在民间也引起了不少猜测,会都贵人多,贵人多的地方,闲人也多。
茶楼酒馆近来生意颇好,有些从外地上来的行商,听了些风声,说是与林将军遇袭一事有关,其中最热闹的当属会都最大的酒楼,四方馆。
四方馆二楼搭了一个专门的小台子,平日里有些说书先生与酒馆合作,在这里说些民间故事,以供客人消遣。
自彪林将军重伤归来的消息不胫而走,四方馆说书的台子这几日也荒废了。
大家都在探究林昭此次受伤的缘由。
原因无他,林昭在大启百姓的心中长久以来都是坚不可摧的样子,他退胡纥,剿乱匪,戍边关,保大启多年无恙,他的英姿与战绩让世人回忆起,曾经的林国公也是这样,用高大笔直的身躯挡在他们的身前,为他们拦下了敌人的肆虐与践踏。
会都没有经历过战乱,可就在几年前,边关告急,那一波波涌入的难民,让这些人清楚地见识到了一些他们不曾面对过的残酷,那是人力不能抗衡的生死相离,那是流离失所孤无可依的背井离乡。
当他们体会到战争所带来的噩梦,便会更加珍惜如今这和平的日子,而给他们这种日子的人,是林昭,是林苍垣,是林家一脉相承的铁血意志。
是的,在历经战乱之后的大启的平民眼里,皇帝或许高高在上遥不可及,那高位无人可攀,他们仅仅是望着,都可能因此被加上亵渎的罪名。
高台之人总是衣袂干净、难染尘埃,似乎与他们这些人活在两个世界,对那些人,心底是与生俱来的畏惧与尊敬,但那称不上心服口服。
而那位即便对着平民,也总是笑着的铁甲将军,他会带着伤痕与血迹从战场奔回,会温柔将跑到官道中间的孩子抱还给父母,更重要的是,他会将那些妄图侵犯大启的敌人毫不留情地驱赶出境!
林昭身穿的甲衣也曾损坏,手执的刀锋也曾不再锐利,甚至性命,也曾千钧一线,但唯一不变的是,只要他归来,身后那象征着大启的旗帜总是被举得高高的,他用一场场的生死搏杀,赢得了大启百姓的热烈拥趸。
所以他一出事,会都中的百姓无一不急,听闻这四方馆有从那边上来的人,便连忙涌来打听。
“听说林将军在回来的路上遇上劫道的土匪了?将军带的人少,土匪最少不下五十人,还使上了暗器,这事可真?”一个妇人不知从哪里听来了些消息,第一个开口问道。
“真假参半。”有一行商打扮的人抿了一口茶水,半眯着眼故作高深道。
他前些日子恰好路过林昭遇袭的地方,那时林昭已经在被人带回的路上,他也是听附近的百姓所言,又一路南上,途中又听了好些,才将此事朦朦胧胧地凑了个大概。
一个身着汗衫的青年人道:“先生不要卖关子了,你瞧瞧我们这些人,在这里聚了这般久,就是为了听这个,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匪徒,敢半途截杀林将军!对我们这些逃难而来的人,林将军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将军护住了边关,兴许我早与我那走散的妻儿天人永隔!”
这青年人来自几年前遭遇战火的几座边城,提起林昭,比这些久居会都的人更多了几分感激。
而今日在这四方馆的,如他一般死里逃生后留在会都的百姓不在少数,因此那行商一卖关子,众人便焦急起来。
行商见大家情绪高涨,一双双饱含期盼的目光都向着他投过来,心中登时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与虚荣填满,他有些兴奋地舔了舔唇,才道:“不是我不说,是这事都是我一路走来自个儿循着别人的话猜的,有几分真,我自己也不知。”
先前开口那妇人笑道:“先生言重了,这些日子,我们这些人听见的假消息还少么,那真真儿是什么都编上了,您这好歹有些根据,比那些满嘴胡说的人可好太多了。”
周围的人都纷纷附和,行商见状,满意地勾起嘴角,他装模作样地将手中空了的茶杯往前略拨了拨,立刻有人会意,又给他满上了一杯茶。
行商才道:“夫人先前所言,确是有真有假,截杀林将军之人的确是土匪,而且还是曾经被林将军亲手剿灭的一伙人,听说那时有些人不在寨子了,逃过一劫,没成想这些人贼人不死,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了将军的去向,竟在回程途中设好埋伏,只等着将军一到,便冲出来将其包围,那可是土匪啊,个个都是玩命的!”
他说着顿了顿,又灌了一口茶,“我听那附近山里的猎户说,第二日清晨,有人下山看见满地的尸体,整整一夜了,血都没有流干,后来官府来人封山清理尸体,都清理了整整五日。”
行商挑着眉毛,伸出手掌,比了比,神情中有着几分得意。
大约是他活了半辈子,头一次有这么多人这般恭敬地听他说话,他看着四周密密麻麻的人影,在心中暗叹,怪不得那些人都想要权势,有了权势,哪怕他什么都不知道,也有的是人恭维、奉承。
众人烦透了这人说一半留一半,可又不好发火,有个脾气好的老者咳嗽两声,道:“先生说的假又是指?”
行商瞧出有些人眼里已经露出不耐,连忙说:“方才夫人所言,匪徒约莫五十人,可猎户说那铺在地上的尸体已经不止这个数,林将军也带了亲卫,不说太多,也有个二十多人,区区五十难成气候的土匪,如何能在林将军及其亲兵手下讨得了那么多好处?夫人说匪徒用上了暗器,也是假。”
他说到这里,咽了咽口水,神情突然谨慎起来,声音也弱了几分,“听说还有另一队人。”
在场众人闻言也是一脸惊色,行商说了这么一句话,又四处望了望,像是做贼一般,“那匪徒是第一拨,将是让他们故意将林将军等人的体力消耗大半,而后又来了一拨人,那些人的功夫更高,疲累不堪的将军寡不敌众,才遭了毒手,亲兵死伤大半,才杀出一条生路。”
“这也是先生猜的?”有人皱着眉问道,语气里是浓浓的不相信。
行商也不恼,“当时的尸体太多,官府人手不够,召了一些年轻力壮的汉子,一天五百钱银子,帮着搬运,我在途中落脚的一处人家,他们家的男主人便恰好被召去做了捆麻袋的活,他告诉我,他将那些尸体装进去的时候,发现那些人身上的穿着打扮并不相同,其中有一些人衣料明显比其他人好很多,不像土匪。”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迟钝的人,也觉察出了此事的蹊跷,这不像是匪徒寻仇,倒像是,蓄意截杀。
匪徒是被人当了挡箭牌,在此之前,传到会都,甚至是传到其他地方的消息,凶手无一指向的都是那群曾与林昭结仇的匪徒,可今日这个行商所言,却与那些消息大相径庭。
因为市井对此事甚为关注,一日前,官府已经为此事盖了章,与之前时不时散出的谣言一致,确实是匪徒寻仇,林将军一时不察,才中了埋伏,如今陛下亲派御医,已在好转。
可官府的告示张贴不过一日,便有人信誓旦旦地推翻这件事,甚至直直地说出,此事幕后还有人,甚至在这般敏感的时期,不免让人怀疑,官府如此焦急的将此事压下,背后是否另有原因。
众人眼中的不耐消失,他们看向行商的眼神带着敬佩与踟蹰,敬佩他竟然敢为了林将军将此事如此说出,踟蹰的是,这人究竟知不知道他所言之意,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行商不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因为他本来就是故意的。
镇都候府。
“小姐,阿非已经回来了,您要见吗?”檀香走进姚窈房间,见桌上的饭菜跟中午时送来的一模一样,一看便知姚窈一筷子也没有动。
姚窈闻言,掀了掀眼皮,露出一双熬得有些发红的眼。
“不用了,奖励你给他就好了。”
檀香见她头也不抬,更别提别的什么,叹了口气,想了许久,还是咬着唇道:“小姐,国公府又派人来了,说林少爷还在昏迷,都好几日了,昏迷时一直在叫着您的名字,您,真的不去看看吗?”
听见林昭的名字,姚窈微垂的睫毛颤了颤,眼中闪过一丝挣扎,“药送了吗?”
“送过去了。”檀香道。
姚窈微微摇头,“知晓他平安就可以了,我现在,实在不适合去见他。”
见她如此,檀香也不知再如何劝慰,只告了声退,半天没等到姚窈回应,抬头一看,原来她又开始发呆了。
檀香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来到后院,刚刚站定,便有一道身影从檐上落下,“姑娘,主子如何了?”
语气中是深深的担忧。
那张抬起的脸,年少俊俏,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
阿非是小姐挑选的贴身暗卫,年纪虽轻,却不乏稳重,今日之事关系重大,小姐也是特意点名他去办。
檀香知晓他忧心小姐,可小姐那个样子她也不便多说,便问道:“那行商离开了吗?”
阿非答道:“我给了他一匣金子便派人送他走了,放心,掩去了踪迹,谁也找不到。”
檀香点点头,“那便好了,小姐知你行事稳妥,才让你去办,还特意让我问问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嘿嘿,”少年咧着嘴笑,“别的没什么,就是想问问姑娘,上次你做的糕点,可再麻烦帮我做上一些?上回的被他们抢了不少去,没吃够,馋了好久。”
檀香见他一脸憨笑,也笑了起来,又觉得眼前的少年此事的神态像极了一人,一想到那人,檀香连忙摇了摇头。
自己怎么会想到赵业?
“你个馋嘴猫,行了,晚些我服侍了小姐用饭便去给你做,管够。”
看着阿非离去的背影,檀香悠悠地长叹了一口气,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小姐啊小姐,你既不愿见,又何苦悄悄做这许多,哎,只盼有朝一日,你与林公子能解开这个心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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