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窈终究没有忍住关心,寻了个国公府防备松散些的夜晚潜了进去。

    其实她完全可以晴天白日从正门进去的,毕竟国公府已经去请了她不知多少次,她若是应承,只怕连往常对她不假辞色的林国公,因为林昭的受伤,都会对她添上几分缓色。

    可她只要一想到那晚阿不翾所说的一切,心头便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她不该去。

    林昭是在午时醒来的,正好是林臻守着,他见着林昭终于转醒,连忙唤人去通知了歇下不久的林夫人。

    林夫人一进来,听见林昭惨白着脸唤了她一声“娘”,眼泪便止不住地落下。

    她走到床边,紧紧地握住林昭放在身侧的左手,“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昭儿,可还有哪里不舒服,伤口还疼不疼?”

    却没听见林昭回答,林夫人转过头看着大儿子,焦急道:“昭儿不说话,可是伤势又重了?”

    林昭嘴唇动了动,平日里润泽的唇此时干燥不已,林臻端了一杯茶来,将他扶起,一点一点小心地将茶喂给林昭。

    “娘,三弟才醒,多日昏睡,四肢也有些僵,浑身乏力是正常的,您待他缓上一缓便好了。”

    林夫人知晓自己是关心则乱,便没再说话,只帮着林臻将喝完茶的林昭扶着躺好,自己时不时地捏一捏林昭的双腿,为他舒缓经络。

    林昭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往床边一瞧,就看见林夫人红着眼眶为他按腿,心中微微泛酸,他用沙哑的声音道:“孩儿不孝,让娘担心了。”

    他看着母亲耳边垂落的碎发,又看见她眼角的细纹,比上次离家时,似乎又憔悴了些,林昭有些难过,他近年来多征战在外,甚少在会都长留,总是刚刚回来,又领了新的命令要走,二哥也因伤在外,父母膝下便只剩大哥一人,可大哥已经成家了,有了自己的妻儿,即便与母亲共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却始终有些不同。

    父亲与母亲虽情深意笃,可近几年赵氏动作频繁,武将也复兴而起,父亲也繁忙了起来,他年纪大了,更是一身旧疾,不知自己能再活多久,便想着在自己最后的日子,能为大启尽些心力。

    先帝去后,林苍垣嘴上不说,可此事也像是沾着冰风霜雪而来的一根针,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他自觉有负先帝所托,行事便越发操心,武将式微,他便领着旧部教导他们,为官之道也好,用兵之法也罢,他倾囊相授。

    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为了心中那团微弱燃烧数年的火,决意将自己奉献给大启的江山社稷。

    其实哪怕是更早的时候,家国二字在林苍垣心中亦是早有取舍,他的大儿子林臻,出生那年,他已年近四十,在此之前的大半人生,林苍垣都是在关边的营帐里度过。

    后来若不是林宛岚忧心哥哥此生孤苦,林家无后,又见自己的闺中密友似乎对他有些上心,便起了心思撮合,成就了国公府的这一段佳话。

    林夫人性子洒脱,林苍垣从前便对其颇为欣赏,不过羞于自己的年岁,有些不敢接近,后在亲妹妹与炀帝的有意促成之下,二人还是走到了一起。

    这一晃,已是三十年过去了。

    父亲心系朝政,林昭从来知道,他年幼时便见过父亲在书房议事,烛火一夜不灭,娘亲也不去催,送完吃食便会在书房门口处留了一盏照亮的灯笼。

    即便更多的时候,这盏灯笼的光亮会与燃尽的蜡烛一般,融化在第二日的清晨。

    林夫人总是得体的,她会为夫君的抱负与功业甘愿退后,林苍垣是心疼的,可他总有比这个家更重要的事,炀帝刚继位,自己的亲妹妹做了贵妃,赵林两家前朝后宫的针锋相对让他喘不过气,也没有空去思虑别的。

    他总是想着,忙完这件事便多陪陪林夫人,可事务繁琐,这件完了还有那件,一桩桩待办的事像是一眼望不尽的云层,层叠纷繁。

    后来林昭出生了,林苍垣似乎格外喜欢这个小儿子,对他也更严苛。

    卸甲之年对林苍垣来说可能是一场不愿回想的噩梦,但对于林夫人来说,这是夫妻多年为数不多的共处时光,卸去甲胄的将军回归家里,与心爱的妻子一同抚育幼子,亲情天伦,其乐融融,林昭也因此得了更多的宠爱。

    林夫人太爱笑了,让林昭以为娘亲一直都是这样,直到林卓告诉他,在他还没出生的时候,父亲总是忙,母亲嘴上不在意,但林卓却不止一次看见林夫人在夜极深的时候还未入睡,她一个人在房间,用手中的银簪来来回回地拨着那盏油灯。

    这世间谁没有自己的愿望呢,林苍垣的愿望是大启文武共存,相融和谐,边关永不来犯,百姓安乐。

    他在自己垂垂老矣的时候将这个愿望传给林昭,于是林昭代替他扛起了大启的旗帜,守住了关边的土地。

    林臻的愿望是家中和乐,家人平安。

    林卓的愿望是宿仇得报,恩怨得解。

    他们都有自己的愿望,都已经实现或者正在实现着。

    唯有林夫人,她看上去总是那么与世无争,虽然性子明朗,却没人从她嘴里听见过她想要什么,她好像习惯了,习惯了接受丈夫与儿子的心愿与抱负,却独独没有说自己的。

    如今看着她肿得如核桃一般的眼,林昭忽然懂了。

    林夫人从前要的,是夫妻同心,日夜相伴,可林苍垣没有给,因为他的一切早已在之前便奉献给了大启。

    后来有了孩子,林夫人又希望他们平安顺遂的长大,不需出人头地,不需背负期盼,可也没能成真,林臻能写一手好文章,他本爱书写山水美景,却被林苍垣安排进了翰林院。

    他性子实,受了。

    林卓自小便不凡,傲骨清正,学什么都很快,聪慧机巧,林苍垣便让他行文,想着日后高中,能钳制赵氏文臣。

    好不容易有了林昭,因为一次抓周礼,林苍垣老泪纵横,花费了比之老大老二数倍的心血教导,林夫人插不进手,也开不了口。

    如何能开口呢,又或者说即便她说了,这一切便会改变,便能随她心意吗?

    大概是有过的愿望都没有成真,林夫人渐渐地不再相信了,她送林昭出征,心中千难万难,却只能日日祈祷儿子能平安归来,林卓遭遇的事已经让她自责不已,若林昭再有什么意外,她只怕半条命都去了。

    林昭睫毛颤动,眼里也透出几分心疼,他不能对母亲据实相告,因为一切布局都还没有完成,此事未成,他不能轻举妄动。

    “娘,别哭,我不疼的。”

    林夫人先前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盈盈欲坠,她抬起眸子,一向注重仪表地国公夫人毫不在意自己的憔悴,“怎么会不疼!那日你回来我都看到了,那么深的伤口,箭直接从后背插过来,大夫说了,只稍微偏一点,为娘便再也见不到你了!”

    听着母亲的话,林臻似乎也想起那日三弟回来时那吓人的伤,“娘,弟弟刚醒,您也才睡了没一会,您先回去休息,我唤了大夫,等大夫来看过,我第一时间叫人通知您,这会子您先回去,也让弟弟歇一会,他还很虚弱,咱们别让他说太多话,仔细累着。”

    林昭的声音很是微弱,“娘,我没事的。”

    林夫人停了给林昭按腿的动作,见两个儿子望过来的眼睛里都是恳求,也晓得自己此时的脸色瞧着定是十分不好,才让他们如此担心,便道:“好,臻儿,阿昭便交给你了,有什么事,记得派人来跟我说。”

    “儿子会的。”

    林昭目送林夫人离去,没多久,林臻也将林夫人送到院子再度回房了,他看着林昭毫无血色的脸,问道:“你方才有话想说?这会母亲已经走了,你想说什么,便问吧。”

    “我受伤的事,派人去镇都候府说了吗?”林昭的声音不似先前一般细弱。

    林臻点点头:“你被人背回来那日便派人去了,可不知为何,这已是好几日过去了,镇都候府都没有派人来,不过你别多心,姚小姐送了不少好药来,可见她是关心你的,估摸着这会不晓得被什么事绊住了,才没能前来,你也知道,陛下刚刚解除了婚约,她现在身份还有些敏感,兴许也有这个缘故在里面,等你好些了,我派人送信,再请请她。”

    “是吗。”林昭抿唇苦笑。

    自从他听了二哥的话,便有些不知如何面对姚窈,若说是别的什么,他都自觉可解,凭他的真心,凭他同姚窈彼此映照的心意。

    可真的能吗?

    姚窈回了会都好些日子了,她会不会早已问过镇都候,问过当年之事,镇都候会不会已经告知一切,否则,她怎么会在得知自己受伤后,一次都不来?

    谁会同一个与自己母亲死去相关之人的儿子来往,林昭曾想过最坏的原因都不及这事万一,毕竟沾上至亲之人的性命,于谁而言,都是无解。

    再者说,父亲与姚窈母亲的死是否还有更深的关系,他也茫然不知,总以为事情到这一步已经不能再坏,可有些时候,眼前的一切,或许比起真相,说不定还要好上许多。

    他在落原查到了一桩大案,此事牵甚广,加之之前的卖粮案,若是坐实,赵氏倾覆指日可待!

    可二哥耗费数年,也仅仅查到一些蛛丝马迹,他在落原逗留数月,也没能深挖太多。

    二哥提议引蛇出洞,可此事冒险,若行此招,林昭必成活靶,一个不慎,便会出大事,他说先缓缓,或许能有更好的方法。

    但林昭等不及了,他迫切地想知道一切,倾覆赵氏是父亲的心愿,他愿意倾其所有地相助,等到那一日,他也要向父亲求个明白,问问他不允自己与阿窈的真正原因,那时无赵氏在旁作乱,这个请求,父亲定会允他。

    从前不知道时无时无刻不想着逃,如今知道了,反而愈渐想将所有都问个明白,他想在知道一切后寻求破解之法。

    父亲,他不能负,阿窈,他不愿负。

    所以林昭想也不想,一口便应了下来,林卓的劝告他并非不知,却没办法同意,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敌人藏得深,他们便抛出诱饵,引他们从暗处现身,诱饵不够大,他便以自身为饵,逼得那些人不得不出手。

    大夫很快来了,见林昭醒了也很是高兴,又吩咐了几句禁忌饮食,开了个养身的方子便离去了。

    林臻熬了很久,林昭见他打起了呵欠,笑着将他也劝走了。

    赵业没有一同回京,屋外只有个轮值守着的小厮,此时夜深,小厮也有些撑不住,靠着柱子打起了盹来。

    姚窈避开小厮,身形一绕,如灵蛇一般从推开细窄门洞里进了屋。

    她用上了内劲,几乎没有发出声响,进去之后便飞快转身关了门,屋外的小厮仍在梦乡流连。

    姚窈并没有看见,床上之人刚刚阖上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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