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窈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注视着躺着的林昭。
即便是闭着眼,林昭的眉心也是簇着的,屋内只有一盏将熄未熄的烛火,微黄的灯光闪烁不定,让姚窈看不清楚林昭的伤势。
她只得凑近了些。
林昭身上多处都有些伤痕,但略加处理后,被送回会都时,这些伤便没什么大碍,只是左胸至肩膀之间,那被利箭贯穿的伤口,至今仍是有些反复。
因为伤处特别,薄薄的寝被只盖住了胸口以下,恰好露出被纱布缠绕的伤口,白色的纱布被泅出了一团暗红,映在姚窈眼中,又是一阵刺痛。
姚窈屏着呼吸,缓缓倾身,想要将那伤处看得分明一些。
她正在借着微弱的烛光仔细瞧着,床上的林昭突然发出一声闷哼,姚窈被这声响惊得顿住了下沉的身子。
姚窈的脸恰好停在林昭的伤口上方,她小心地抬起眸子,见林昭仍是闭着眼,心下微松。
正要起身,却觉得月华透窗洒落,与屋内烛火交相映照,将整间屋子衬得亮了几分,她看着眼前渗血的纱布,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又在临近伤口处停下动作。
林昭在睡梦中微微转了转脸。
因着这样的动作,她与林昭的脸也离得极近,林昭缓稳的呼吸声响在她的耳边,时不时还有断断续续的热气喷薄在她的脸上,像是带着撩拨的抚弄,一下一下,让姚窈心弦微乱。
若是林昭此时睁眼,便能看见一张绯红的俏脸。
姚窈飞快地起身退开,明明房内只有她一人是清醒着,她却觉得方才的一切都被人看在眼里,有些窘迫。
她并不排斥与林昭亲近些,但这会她心中装着太多事,尤其是阿不翾说的话像一个无形的枷锁将她囚在原地,即便心爱之人就在咫尺之距,她也寸步难进。
她的目光落在林昭苍白瘦削的脸庞,痴痴地看了好半晌,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又似是不忍,将头转开。
——“知道了这些后,你真的觉得,那林家人,会接受你吗?你敢赌吗?”
——“别说了!”
阿不翾那日的话再一次浮现在耳边,姚窈像是被触动了什么,突然出声。
等她说完,她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地,果然,门外传来小厮的声音:“少爷,您醒了吗?”
那小厮本来打着盹儿,忽然被屋内的声响惊得半醒,一面懊恼自己怎么睡过去了,一面走到门前轻声问着。
他还尚有几分不清醒,方才只是恍惚间听见了门内的声音,并不能太确定就是三少爷在说话,兴许是自己瞌睡了,听岔了呢,所以小厮也不敢直接敲门,只将脸贴在门边,小心地问。
等了好一会,屋内都没有半分声响,小厮长吁了一口气,拍拍胸脯,想着果然是自己朦胧间听错了,又记起白日里大夫说无大碍了,三少爷亲自吩咐的要好好休息,连大少爷都请出了院子,便也不敢再打扰,继续靠着栏杆守着。
他本意是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守着,没成想不知为何,人就越发困倦了起来,没多久,眼皮重得撑都撑不住,身子一歪,又睡过去了。
姚窈透过窗户将迷香撒了出去,见小厮又睡着了,才彻底放心。
她转身回到床边坐着,从荷包里取出了一粒丸药。
那药丸不知是何种药材所制,仅仅是拿出来,整间屋子便多了几分似有若无的清香,轻轻一嗅便觉鼻尖轻盈,不消多言,稍微有些见识的人,一感受到这股药香,也定会觉出此药不凡。
床上的人皱了皱眉,姚窈此时趁夜潜进来,还带着这样的药,都不必问,也知是给他的,可他此刻还“昏睡”着呢,她又如何让他吃下这药呢?
不知为何,林昭总觉得这弥漫的淡淡药香,有些熟悉。
林昭正在心中想着,白日里大哥说早已往镇都候府递了信,但姚窈却一直没有来瞧他,他那会子心中有些乱,只猜想是不是阿窈已经问过镇都候什么,或是知道了从前的什么才不愿前来。
可她这会又出现在他的房中,还是深夜潜入,带着治病的药,若是她真的知晓了什么,依照姚窈的性子,即便对他关心依旧,也很难在此时宣之于口,更别提亲自前来,顶多是叫檀香将这药带来给他罢了。
他装睡是因为暂时不敢面对姚窈,但姚窈的举动也有些让他摸不着头脑,按说既然她还不知自己父亲与她母亲的纠葛,便不至于还需半夜潜进国公府,只为给他送药。
他又哪里知道,姚窈确实知晓了一些当年密辛,却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些。
正当林昭一面装睡一面胡思乱想着,姚窈却犯了难。
她抬眼瞧了瞧床上“昏睡”的林昭,又看了看自个儿手中的药丸,脑中正是林昭方才所想的:这人昏着,药该怎么喂呢?
姚窈借着点点微光,环顾了一圈屋子,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又坐回来。
就算林昭此时受伤昏睡着,姚窈也不敢真的发出太大动静,常年习武行军之人警觉性都非同一般,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一些不经意的声响都能惊醒他们。
她这般想着,却是忘了自己先前已经闹出了些动静,还惊动了门外的人,更遑论这床上的习武之人。
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
姚窈将药丸放进林昭嘴里,轻轻地抬了抬林昭的下颌,想试着这样能否将药咽下去,可她一不敢用力,而不敢动作太大,如此反复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做戏做全套,为了不被姚窈识破,林昭只得全心全意地扮演一个昏睡的人,牙关紧闭。
喂到嘴边的水也根本进不去,顺着唇缝往两边流。
她的手都有些酸了,仔细一瞧,才发现林昭的下巴也被她捏出了一圈红印,她自觉使力有些重了,便心虚地移开了手,姚窈看着那圈不太明显的印子,顿了片刻,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明明她也不想吵醒林昭,却又觉得自己都这样了,林昭还毫无反应,实在不该。
当真伤重如此?可阁中消息说只有箭伤重些,虽看起来可怖,却并不致命,依照林昭的身子,此时还在昏睡,已是有些奇怪了,但姚窈本就是要趁着他没醒前来,便也没多想。
看着林昭安稳的睡颜,姚窈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己心思敏感,想多了。
见普通的法子无用,眼瞅着时辰已经不早了,再过不久,天怕是就要亮了,她不能在国公府待太久,林昭想的其实没有错,她并不愿意来国公府,所以拖久了对她来说,不是好事。
这是她特意从娘亲遗物中找到的药,本是娘亲留给她的,伤重之时用有奇效,据说是她素未谋面的外公所制,共有三颗,这是最后一颗,前两颗,林昭剿匪中计时受了伤,给他用了一颗,还有她自己接到消息赶去从贼人手下救下一群被掳走的女子时,不慎受了伤,也用了一颗。
如今这最后一颗,今日也要给林昭用了。
其实姚窈曾对林昭说她娘是医女并不是假的,她娘还在世的时候就常常会在院子种些适宜生长的草药,也会教姚窈辨认不同的药材,可惜姚窈天资不在此,便熄了佘暄将医术传下去的想法。
她曾告诉过姚窈,姚窈的外公是一位医术十分高超的医者,可惜父女相隔多年,如今也不知人在何处。
幼时姚窈问过她,为什么没有见过娘亲的爹呢,佘暄只是笑笑,然后神情哀伤地看着房内那一副漂亮的兰花图落泪。
以前姚窈不知那是什么兰花,只觉得好看,佘暄也从未同她说过,直到洛州一行,姚窈在关外见到了从前只出现在画中的那簇兰花。
那也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母亲,或许不属于身后的这片土地。
“咳咳”林昭感觉姚窈半晌没有动静,有些心急,又不好睁眼,便装作被水呛住,无意识地轻咳两声。
果然唤回了姚窈的思绪。
姚窈连忙用衣袖擦去了林昭唇边的水迹,生怕水流到伤口,她又万分小心地沿着林昭的脖颈擦了一遍,才将水擦干。
窗外越发亮了,姚窈也晓得不便再留,可药也不能不喂。
她眼中闪过一丝果断,将林昭牙关处的药丸拿了出来,直接送进了自己的口中,又猛地给自己仰头灌了一大口水,而后俯身。
在林昭凭着感觉意识到姚窈准备怎么做的时候,唇上已经被一片温热覆盖,还没来得等他的脑子作出反应,牙关已经被一股蛮力顶开,药香夹杂着姚窈唇齿间的清香瞬间充斥在他的口中,甚至为了让他将药丸吞下去,姚窈的舌尖还往里顶了顶。
若是姚窈此刻起身,一眼便能看出林昭此时已经是浑身僵硬,却还在拼命克制着心中翻腾的情绪,不敢泄露半分,掩在被褥下的双手已经攥成了紧绷的拳头。
总算是将药喂进去了,外间晨光与夜色相合,天边也泛起一层薄薄的霞光,姚窈知道,她必须走了。
匆匆擦了擦自己与林昭嘴角的水迹,姚窈又抚了抚林昭的脸颊,眼中有不舍、有留恋。
“阿昭,快点好起来。”
说完,便匆匆离去了。
林臻这一夜睡得不好,天还没亮便醒了,心中又记挂着林昭的伤势,发觉自己再无睡意之后,也起身,直直地就来了林昭院中。
守夜的小厮歪着身子睡在廊下,林臻将其叫醒,“三少爷昨夜睡得可好?”
那小厮见是大少爷来了,心道自己偷懒被抓了个正着,也不敢多言,连忙弓着身子道:“奴才守了一夜吗,三少爷屋内都没有什么动静,可见是睡得好的。”他说这话委实有些心虚,毕竟林臻来的时候他还在见周公呢。
林臻不欲与他多说,只嗯了一声,便转头推门进了房间。
本以为林昭还睡着,他连脚步都放轻了,谁知到了床边,却看见林昭睁着眼躺着,一手还放在唇边,整个人仿似神游天外一般,平时那么警醒的一个人,连被他近身了还无知无觉。
“你这是一夜没睡,还是醒得早?”林臻问道。
林昭这才发觉有人在床边,转头一看,见是林臻,“大哥,您怎么来了。”
林臻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他一见林昭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桌上的水杯位置与他离开时不同了,林昭有伤,定不会是他动的。
“怎么,昨夜有客?”
林昭笑了笑,“大哥真聪明,连这都发现了。”
“不是我聪明,是有些人的嘴巴都要咧到耳后了,我再瞧不出什么,那可真是有些蠢了,看你这副不值钱的样子,是有什么好事?”
林昭咧嘴一笑,“秘密。”
林臻无所谓地摇了摇头,道:“那我不问了,好歹也算了了你白日的心事,别顾着回味了,挪挪金手吧小少爷,也不知怎么了,你这后背都汗湿了,再不换药,这伤口被汗一渍,该疼了。”
说话间,林臻转身从一旁的架子上拿了药瓶与干净的纱布,又回到了床前。
听他这么说,林昭才意识到自己浑身有些黏腻,想到不久前的事,心中又是一阵悸动,他配合着林臻的动作抬了抬手臂,“谢谢大哥。”
林臻笑着说他此刻哪还有战场半分英勇的样子,又看了看伤口,惊讶道:“我怎么觉着,你这伤,好得有些快啊,我昨日给你换药的时候还往外渗血呢,怎么今日便有愈合的趋势了大夫换的药也不过才吃一副,竟有这般奇效?”
他不知是何原因,林昭却清清楚楚,定是阿窈喂给他的那药丸起效了,只不过他也没想到这药这般厉害,想起她的外公茂中先生,便也晓得了这药的来源,应是她阿娘留给她的了。
“大哥就当有人给我吃了仙丹,才好得这么快,看,这一次,连老天爷都在帮我们,我这伤虽不重,但按照往日,至少还需六七日才可下床,现下却可将时间缩短一半,这几日对于我们来说,无异于天降甘霖。”
林臻听出他的意思了,“阿昭,你莫非是想”
林昭虽身子不能动弹,但眼中戾气愈渐浓厚,他声线冷硬道:“我要提前收网,这只箭的来历,我可以先不查,机会难得,赵家,是时候动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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