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行舟已经数不清自己踏进这座阴暗逼仄的地下牢笼多少次了。
这是大理寺为一些特殊犯人设置的牢房,因为总有一些人的罪行是不能被公之于众的,但他们依旧会受到制裁,便是在这里。
连接地面与这罕为人知的牢笼的,是一条直通地下、昏暗冗长的甬道,穿过这条甬道,白行舟停在一扇铁制的牢门前,他身后的随从立刻上前,用钥匙打开了这扇门。
那随从开完锁,又将门轻轻推开,白行舟抬脚便进去了。
这间牢房不算小,甚至还算宽敞,靠近墙壁顶部的位置开了一扇四方小窗,一束淡金色的阳光从这扇小窗照进来,躺在角落床上的那人听见开门声,转过了身子坐起来。
那光打在他的旁边,映出他分外憔悴的脸,虽样貌与平日衣冠楚楚的模样有些不同,但依稀能认出他是谁。
兵部尚书,孟常。
白行舟挥了挥手,随从便躬身退下了,随着身后的关门声,牢房内便只剩了白行舟与孟常两人。
“大人不请我坐坐?”白行舟道。
孟常冷哼一声,“少卿大人没有瞧见么,这里面就这一张床,还有那张发了霉的木凳子,”孟常说着,往床尾处努了努嘴,“你要坐,自有你那大理寺衙门明镜高悬下设的主位,我这小小牢笼,只怕是污了大人的清名。”
白行舟发出一声轻声,也不介意孟常的话,两步走到床边,伸处长臂,果然从黑暗处拖出了一把小凳子,上面不知积了多久的灰尘,仅仅是拖动,便扬起了一重厚厚的飞灰。
“不过几日不见,孟大人在这牢房里倒是有些如鱼得水了,我那日所问之事,大人仍是不打算说?”
孟常脸色一变,原本放松的身子也有片刻僵硬,但他仍旧答道:“我说了,是我玩忽职守,银矿才坍塌了,当年死了多少人,大人都可一并算在我头上,我孟常虽不是君子,但敢做敢当,我既已认罪,少卿大人大可将我拿住问罪便是,为何又要将我囚在此处,若非如今走这一遭,只怕是我永远也不知道这大理寺竟还有这样的密牢。”
白行舟瞧着那仍在飞舞的尘土皱了皱眉,终究还是没有坐下,只是转身对着孟常道:
“背后之人是谁,大人当真要闭口不言,那我还真有些好奇,孟大人是得了那人怎样的许诺,才愿意冒着被砍头的风险去担这些事,当年穹山矿案,整座山都塌陷了,采矿的工人一个都没能出来,了。
整整二十三条命,全部被埋在了穹山之下,那永不见天日的矿洞中。孟大人,你真的担得起吗?若是这些人命,你用一句玩忽职守,用你的性命尚且能抵,那你又该如何解释,穹山矿半年采收不翼而飞的事呢?”
他说话时眼神锐利,一动不动地盯着孟常,脚步微动,像是要向着孟常逼近,昏暗的环境让他的身躯看起来分外有压迫感,这是白行舟审问犯人时惯用的方式,他要让对方觉得在他的面前无所遁形,心防瓦解。
孟常一直强撑的脸色终于大变,“什么半年采收不翼而飞?跟我有何关系?我不过是朝廷派去的暂代的监军,况且那穹山是整山下塌,矿洞都被往下砸沉了不少,巨石树木交错下陷,后来衙门去了上百人,还带了朝廷钦点的匠人,都没能将进入矿洞的路打通,那些采收银子,”
孟常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那些采收银子,自然是被买在地底挖不着的地方了,与我一个小小监军又有什么相干?!”
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白行舟的声音都添了几分笑意,“怎么,莫非大人还不清楚现在的情形?也对,大人被我关了这么些日子,外面如今是何情形,想必是不清楚的,才会天真的以为只要不出卖他人,便能换孟小公子的平安。”
孟常的声音突然惊慌起来:“白行舟!你说清楚,外边如今是何情形?我儿不过是一介庸碌小辈,如何能与这些事沾染上?是不是你为了逼我就范,故意这般说话,想套我的话,我告诉你白行舟,我堂堂大启兵部尚书,官职仍在,即便我有罪,但你不上告陛下便派人掳我前来,已是逾矩,我可以不予你计较,也能保证日后我伏法之时不提及此事,但我话放在这里,即便你此刻将我格杀,也休想诱骗于我!”
“孟大人为何如此紧张,看来下官猜得不错,你之所以甘愿至此,不过父子二字。下官感念孟大人一片拳拳爱子之心,自然不会诓骗于你。”说着,白行舟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孟常,“大人自己看。”
孟常心下狐疑,却不敢怠慢,连忙接了过来,借着投进来的那束光线一字一句地看着,越看,面色越来越凝重,直至后面,他双手都开始颤抖。
那是一张告示,一张他孟家被朝廷抄家的告示,现在孟家除了孟子昊之外的所有人,都被压入了天牢,大有株连九族的架势,可仅仅是穹山银矿坍塌,当时为监军的孟常并非主责,能加治一个玩忽职守已是极限,或许因着人命损失过大,保不住性命,但已过去多年,再怎么也不会如此牵连,孟常稳住心神,继续看下去。
原来上面公示的案件,还有一桩松县卖粮案!
兵部尚书孟常,同户部尚书罗栋,暗中勾结,为谋取钱财,将松县粮仓所囤军粮私自售卖,中间人为皇商漆家,漆家在事情败露之时自知难逃罪责,早已自行投案,并主动供出幕后主使者为兵部尚书孟常与户部尚书罗栋,陛下听闻,龙颜大怒,当即命人将二人革职抄家,捉拿归案,现两府共计三百一十三人俱已扣押,仅有孟子昊在逃,现发布悬赏,若谁能将孟子昊的行踪告知,官府重重有赏!
后面还附了一张孟子昊的画像。
两案相合,罪犯滔天。
纸张落到了地上,孟常满脸颓然,已然是站立不住,整个人颤巍巍地坐下了。
白行舟也不去打扰,只任由他自顾平复着。
良久,孟常发出一声自嘲的笑,“可笑,可笑。”
白行舟问:“如何可笑。”
孟常是个伪装惯了的人,见谁都不会太过拿乔,也因着他这好拿捏的性子,才得了赵奉泉诸多青眼,可此时孟常却是一反常态,说话间还睨了白行舟一眼,
道:“少卿大人岂非明知故问?这诉状上未捉拿者只有我儿一人,并没有我,可见你抓我之前,定是早已得了陛下的令,可笑我一直浑然不觉,只猜你是否仅有了些线索,想用强力逼我就范,这不可笑?”
“穹山银矿案一事我自觉羞愧,甘愿领受,那人与我说罪不累及家人,我明知是其明哲保身之计,却因懦弱,还是信了,这不可笑?”
“还有这松县卖粮案,根本与我毫不相干,这上面却写得有凭有据,人证物证,投案的漆家人是人证,账本粮簿是物证,这漆家人我根本从未接触,却仿佛与我来往多时,明明这才是与我最无干系的案子,却看上去是最无可辩驳的真相,这难道,不可笑么?”
孟常说完,眸中突然腾起一簇亮光,他忽地起身,紧紧抓住白行舟的手臂,“我儿子昊,在少卿大人手上,对吗?”
白行舟面露讶异,这惊讶的表情正好应证了孟常的猜想。
“那便好,那便好。”孟常喃喃道,他心中想的是,只要不是下落不明或是落入了赵家手中,便还有一线希望。
若是在白行舟手里,纵使他不够聪敏,这几日关押生涯加上方才的一切,也足够他想清楚,这位会都皆知是赵奉泉得意门生的白大人,是皇帝的人!
虽然新帝此事羽翼未丰,但赵奉泉再只手遮天,也不一定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动孟子昊。
事已至此,孟常如何不知,自己与罗栋罗大人,都在稀里糊涂的时候,被赵奉泉用巧妙非常的手段,在他们的身边、日常、甚至平日公事中,都安插进了不少“铁证”。
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能有人心甘情愿地去做这个替罪羊。
罪证越多,死得越快。
孟常并不知道罗栋被赵奉泉抓住的把柄是什么,但他的把柄,便是孟子昊,于是在得知孟子昊此时在白行舟手中时,他反而松了一口气。
孟常将一切想通后,才缓缓开口,“天成六年的穹山银矿案,是我给赵奉泉的投名状”
见孟常这么轻易便开口了,白行舟也有些愕然,但这本就是他此行的目的。
彪林将军遇袭重伤,会都都流传着不少流言,要求彻查,传得最为扬沸的,便是林昭查到了一桩惊天大案的关键线索,而这线索不慎泄露,朝中有人害怕此事被揭发,便暗中派人半路截杀,没想到林昭命大,虽受了些伤,却还是挺了过来。
他能下地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主动上朝,在朝堂之上,对着天子百官展露他手中的线索。
这个案子,便是天成六年轰动了整个大启的穹山银矿案。
林昭带回的证据不是别的,正是天成六年的一匣银子。
大启金银矿均归朝廷所有,矿内采集出来的都是一块块大小不一,甚至含有杂质的银块,若要将银块制成市面流通的元宝纹银,还需经过除杂、熔炼、浇铸等工序,因此各地银矿的开采大多是采取季收制,便是每三月朝廷派人来将矿内采收的银矿统一收取,而后统一送到户部下辖的铸造司冶炼银子,再发行至民间吗,每个矿采收的银块都有记载,而冶炼不同矿出的银子模具也是有极其细微的差别的,这本是方便户部计算冶炼损耗,比如送去了五百斤的银块,却只出了四百五十斤的纯银。
也是为了减少以后的损耗,炼制工艺的提升。
可偏偏天成六年时,出了一桩大事,穹山银矿塌了,埋在穹山的,除了正在采矿的工人,还有一二季整个穹山的采收银块。
后来穹山又连续下了半个月大雨,在雨水的浇注下,整个穹山山路更为难行,加之山势格局改变,穹山便成了一座无路死山,不仅里面的工人无一生还,山中的银子,也就此长埋。
炀帝当时年纪不大,初闻此事,悲痛万分,下旨将穹山负责穹山采矿的一干人等都问了重罪,孟常与另一位寒门学子同为监军,只不知为何,最后监军的失察之责都落在了那位寒门学子身上,被革职流放,反而孟常安稳回来,只罚俸三年便又升了职。
后来炀帝因为此事特意下旨大启各地的矿山应当适当开采,兴许是为了摒弃不好的往事,还让户部将各大矿山的炼银模具重新制作了一番,穹山本就是个被开采得快要空了的银矿,除了那深埋地底无法取出的半年采收,倒也没有别的损失,而那正是年初的两季。
因此,整个穹山在天成六年那一年里,是没有一锭银子制造完成的。
可林昭给众人看的银子底部,却明明白白的刻着几个小字“天成六年、穹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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