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日朝堂上的一切,白行舟仍是记忆犹新。

    年轻的彪林将军站在偌大的朝天殿中央,而在其身侧两旁的,一面是以赵氏一族马首是瞻的文臣吏官,另一面是朝中这几年内被先帝提拔上来的年轻武将。

    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曾在林昭手下短暂服役,要么是战场上拼杀过的,要么便是武考推举之后选出的武艺佼佼之辈。

    平日里各官上朝,都是按照品阶第次排好,而非以官职从属相列,但从那一日起,似乎有什么粉饰多年的东西轰然碎裂。

    那日的朝天殿,以天子龙椅为界,文武之行分列左右,可谓是泾渭分明。

    也正是这一天,大家才真正意识到,这些他们往日里从不看在眼中的年轻小官,竟早已形成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而这股势力的拥有者,是瑞帝。

    往常不曾刻意关注,毕竟近几年武将虽层出不穷,但都官职不高,最高的还是立下过赫赫战功的林昭,除开大启多年兴文废武的弊端,赵氏一脉的打压是更为直接的原因。

    但谁又能想到,短短数年,大启维持十数年的文兴之况似乎便要被打破,而这一切,皆要归功于大殿中央那笔直而立的青年。

    白行舟看着林昭从怀中拿出一张诉状。

    这是林昭恢复期间,将一切告知大哥之后,林臻在他的病榻边亲笔所书。

    诉状中将这一匣子本不该在世上出现的银子,是如何寻来,又是如何历经千难万险被送到会都的全部过程写得清楚分明,被呈于明堂之上。

    林昭一面呈上证物,一面缓缓说道:

    “陛下,天成六年穹山矿塌,半年采收深埋其间,多年来山路封死,巨石横陈,朝中能人想尽了办法,都没能实现重新开采,加之此地从前为官府矿山,百姓近皆绕道而行,从此再无人靠近此地,且银矿坍毁前,别地矿山的采收均是三月一上交,再由户部依照银块来源分去不同的铸造区,大启开国以来便是如此,一是为了工艺纯熟,二是为了分别记录各地的产量,以便矿山的开采与管理,但那一年,穹山矿两季都未上交采收,末将来这里之前,便去查阅过此事。

    户部的事簿上记载的是,由于穹山是小矿,且已开采多年,矿中早已有枯竭之兆,产量远不如往年丰富,监管银矿开采事宜的管事为此特意写了一封陈述书信说明此事,还请求朝廷派人去穹山一探,最后朝廷派人去了,得出的结果与管事一致,后来当时的户部尚书大人,便同意了穹山矿的采收由一季一缴,变更为半年一缴。

    可惜后来出了事,按照当年的案件记录,还没来得及被朝廷接收的穹山矿半年采收从此深埋地底,彼时穹山矿虽是临近枯竭的矿脉,但半年采收仍旧不是一笔小数目,朝廷当时正与边关外族鏖战,这笔银子本是充作军饷,没曾想出了这番变故,先帝数次派遣工匠进入穹山,均是无功而返,因为穹山山体下移,几乎再难撼动,用尽办法也只能放弃,就这样,百万之巨的银钱再不能见天日,人人都知道穹山地下藏着银子,却没有一个人能将它们挖出来。”

    说到这里,林昭突然停下了,他转过了脸,正对着左边的一干文臣,赵奉泉不在,孟常不在,但是他知道,他今日所言,自会有人一字不漏地传进他们的耳中,于是他嘴角扯开一个细微的弧度,接着道:

    “天成六年的穹山银矿,半年一采收,却在采收前夕一朝矿塌,未经铸造的银块、矿下开采勘探的工人,无一例外,都被埋在了那一场倾覆下的巨石泥沙下,若不是我机缘巧合下得了我手中的这几锭银子,经年过去,此事早已被遗忘掩埋,又如何能教人发现,此事中原来暗藏这等玄机。

    那一年,穹山矿坍塌之前,穹山从未上交过一次采收,矿塌之后更不必说,按理说,户部专用于穹山铸银的模具在那一年做好后便从未动用过,因为无银可铸,可我手中所握,却正是出自天成六年穹山之矿的银子,甚至是已经冶炼完毕的成品,这,又是从何而来?”

    “陛下、还有诸位大人不好奇吗?”

    裴青神情肃穆地听完了林昭的话,直到林昭最后一句话落下,他的眉头也没有一刻放下来过,这件事,林昭并未事先告知他,却选择在这百官齐聚的朝天殿上直接公开,他心中不快,但却没有表露半分。

    毕竟依照林昭所言,此事确有蹊跷,天成六年是先皇登基最初的几年,皇权薄弱,朝野上下便说一句赵氏为尊也不为过,银矿案虽是炀帝亲自下令彻查,怎么查,处置谁,却并不全由炀帝说了算。

    这便是为何与孟常同为监军的另一人被革职流放,孟常却毫发无伤。

    裴青不动声色地抬眸,目光扫过这些看似顺从的百官,心中冷笑一声,文官不将他放在眼中,武将多由林昭与先帝提拔,虽看上去忠心无比,却人微言轻,枢纽职位至今可以算作他的人的,不过一个齐天阳。

    可是这齐天阳,也与林昭有关!

    裴青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他明明做了皇帝,却处处受制,他与林昭合作,是为了扳倒赵氏,却不是在此时!

    从前他或许也觉得越快越好,可在这个位置上坐得越久,便越觉得下面诸人都其心有异,他是天子,他能信任的,只有自己。

    此次林昭回来的路历经凶险,他也有所听闻。

    林昭一路回来遭遇的明枪暗箭多不胜数,最终还是被人截杀成功,若不是有江湖人士相助,将那支射来的箭拨偏了寸许,只怕早已命丧黄泉。

    不知又想了些什么,裴青右手在桌上重重一拍,惊得下面各人纷纷跪下。

    “陛下息怒。”

    他也不言语,只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们。

    自太后仙去,赵奉泉已是许久没有上朝,裴青这番火发得毫不遮掩,他也知道,他在朝堂上的一切,小到动一次手指,每次下朝之后自会有人拟写成册,报去丞相府。

    新帝喜怒无常在百官心中早已有了印象,因此对他此时的怒意虽然面上惶恐,心中却并不发憷。

    裴青也不管他们,当着众人,就要指派官员重查当年的穹山银矿案。

    “平身吧,依各位看,此事交由何人去查,才可?”

    他像是真的在询问,但大家都能听出,新帝不过是随口一说,加之他正值盛怒,倒也无人敢去触这个霉头。

    虽是陈年旧事,却牵连银钱百万之巨,与之相关大小官员十余人,这算得上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桩大案。

    所有人都以为此案定会被陛下交于彪林将军,毕竟此事是由他在机缘巧合下得到线索、从而揭开,但新帝的决定却出乎众人意料。

    “大理寺少卿何在?”裴青对着殿中众人呵道。

    白行舟面色不变,洒袖出列道:“臣在!”

    裴青坐在龙椅上的身子微微前倾,不待一旁侍立的內侍监上前,他亲自摊开身前案桌上的一卷明黄色卷轴,提笔挥毫。

    殿下众人见皇帝眉心紧紧拧着,手下动作不停,在那平日用来书写旨意的卷轴上写着什么,心中猜疑不停,面上却都是万分恭敬。

    裴青停笔,众人时刻关注他的动作,心中的疑虑也暂时停下,纷纷垂头,等待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裴青没有将视线在百官身上过多停留,只是经过林昭身上时,林昭微不可查地同他点了点头,裴青这才将目光移开,转到了下首右侧,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大理寺少卿接旨,朕命你即日起,重查当年银矿坍毁之案,这是圣旨,凡所查有所得,不配合者,皆可先斩后奏,另,朕还有一事也要交付于你,前不久的淮州堤坝案了结,知州何平在狱中畏罪自尽,可朕听闻,这何平并非祸首,松县东西两库存粮不翼而飞,朕已命人拿下了担负皇粮供给的漆家上下,即日起,这些人一并压入大理寺,由你白行舟,两案并审!”

    白行舟待裴青说完,立马跪下,內侍监将裴青亲手所写的圣旨交到他的手中后,他开口道:“臣,白行舟,接旨。”

    裴青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了,散朝吧。”

    说罢,裴青率先起身,摆驾回宫了。

    皇帝走后,朝天殿的沉寂只持续片刻,随后便如同滚烫的巨石被扔进了冰冷的湖水,轰然炸开。

    却并不是吵闹,而是一种更为诡异的暗涌翻腾。

    文臣全部神色各异地看着白行舟,就连林昭,看向白行舟的眼神也带着探究。

    白行舟面色不改,将圣旨好好地收在手中后,看也不看众人一眼,就要抬脚走出大殿。

    “白行舟,你竟然!!”有人憋了半天,终于将心中的话要说出来,但是只说了前半句,后面的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可所有人心中都心知肚明,竟然什么?

    白行舟目色淡然,心中不为所动,他自然知道这人想要说什么,无非是:

    你白行舟,竟然敢背叛恩师!

    今日一事,皇帝亲指,足以说明白行舟是谁的人,这个满会都无人不知的丞相门生,是新帝的人,在赵氏一脉附庸眼中,这不是背叛,又是什么呢?

    可白行舟不在乎,他来这富丽又不堪的朝堂本就不是为了什么名声,他心中所想,从他踏上这条路那日起,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没有变过。

    听着耳边诘问的声音,白行舟统统不理,却只有在经过姚方身边时,他突然停下脚步,对着姚方微微颔首。

    姚方神色瞧上去并不好,像是生了病,见白行舟在那日之后,似乎仍是固执依旧,他也只得摇了摇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发出一声幽长低弱的叹息。

    殿中人散得差不多了,姚方也准备要走,阿不翾将他准备尘封一辈子的秘密当着姚窈的面揭开,是他从来没有料想过的,近日他与姚窈之间的父女之情越发疏远,加之赵元淑也不断传信施压与他,他没有一日睡好过。

    正要跨门而出,却听见身后传来唤他的声音:

    “镇都候请留步,末将有事相求。”

    姚方定身后看,叫住他的人,不是林昭,又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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