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方本想说有事在这里说就好,但他抬眼看了看周围,人多眼杂,于是微微颔首,与林昭一前一后地出了朝天殿。
二人行至一处较为隐蔽的宫墙,赵元淑去世后,太皇太后身体抱恙,裴青又将先帝留下的婚约解除了,于是这整个大启后宫,现在均以新封的贵妃,赵平柔为尊。
赵平柔是赵家以不阻止皇帝追查淮城粮案为让步,送进宫的,从踏入这片巍峨耸立的宫殿那一刻起,她就成了赵氏监督皇宫的一颗棋子。
在众人眼中,姚方现下与赵氏互通,虽说不上听命,但至少也是合作的关系,因此林昭在这眼线遍布的皇宫里与他私谈,其实是不那么明智的选择。
姚方见四周无人,终于停下脚步,转头对着林昭说道:“将军有何事,便在这里说吧,我二人如今的身份,在此逗留太久,传出去,对谁都不好。”
他说话时仍旧与林昭保持着一段距离,林昭将他的避嫌看在眼里,“末将并非要与侯爷说什么机密,只想托侯爷给阿窈带一样东西。”
林昭神色恳切,对着姚方施了一礼,动作间似乎牵动了覆在胸前官服下的伤势,他不着痕迹地拧了拧眉,随后又从身上摸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白玉盒,双手递到姚方面前。
“将军还不明白么?”姚方没有接过,而是悠悠开口道。
“侯爷口中的明白,是指什么?”林昭反问,双手仍是举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姚方见他如此执着,心中微动,伸手将林昭手中的东西拿了过来,缓缓说道:“即便小女现在与陛下婚约不再,但将军与她,绝无可能,我知将军现在所做为何,你将国公的刚直继承得很好,陛下若要坐稳龙椅,你便是不可或缺的臂膀,但今日本候也劝将军一句。”
“侯爷请讲。”林昭并不意外姚方对他的态度,反而意外他分明对他抵触,却还与他说了这么多话。
“不外乎民心所向四个字。”姚方当着林昭的面将那玉盒收好,似乎在斟酌什么,半晌才继续道:
“此物我会转交给小女,但请彪林将军,从此不要再执着于儿女情爱,小女的性子我清楚,上次她与你一同去了淮城,那瘟疫一案之中也有她的身影,这些我是知晓的,我也曾想过有些事若是能瞒一辈子,成全了你们又有何妨,可这世上诸事,终究事与愿违者居多,前些日子,她亲口告诉我,不会再见你。”
有些事情即便早有猜想,但真正知道的那一刻,仍会心如刀绞。
这是林昭第一次同姚方说这么多话,往常不过是上朝下朝时互相致礼,而他又因着姚窈的关系,对姚方尊重许多,可不管他如何,姚方对他的态度自始至终都是淡淡的,那是一种维持在体面之内的冷漠。
可以说这是姚方头一次,如此语重心长地同他说话,看起来似乎有所好转,但事实并非如此。
在今日之前,林昭与姚窈之事在两家从不是秘密,林苍垣与姚方虽然从没有支持过,却没有如此明显地横加阻拦,所以多年来二人总是对此事抱有十分美好的愿景,可不止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就开始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所有的过往正在被命运逐渐撕开,然后一点一点地呈现在他们的眼前。
林昭头本来微微低着,在姚方说完的瞬间猛然抬起,他有些急:“当真是阿窈亲口所说?可是,可是为何”
他只觉得心神不稳,脑子快要炸开,既然都说了这样的话,为何那夜还要连夜潜进国公府,亲自给他喂药?
若阿窈真的知道了那些事,是必然不会来的啊!
姚方挥了挥衣袖,将手往身后背着,“为何?”他冷哼一声,“缘由,将军不是知道了吗,否则怎么会让我转交此物,从前将军进侯府,将军可是从来未与我打过招呼的。”
因为是面对面地在说话,林昭并没看见,姚方藏在身后的双手此时正紧握成拳,似是有些隐忍。
姚方的话如一盆冷水,将林昭从身到心浇得冰凉,他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想将事情问出口,但他用力地眨了眨眼,扼制住了心中的躁动,即便开口问了,眼前的情景就会有所改变吗?
林昭张了张嘴,想说的话终究咽下去了,好半晌,他才缓缓说道:“看来末将在通原所行之事,却是没有瞒过侯爷的耳目,侯爷所言不错,当年之事,我的确略有耳闻,纵使不知全貌,却已窥见大致,但我仍心有疑虑,毕竟一切巧合如斯,所见之真相,也未必是真,上一辈的恩仇怨怼,不该让我与阿窈去承担后果,况且多年过去,侯爷对我父从未不恭,难道不是侯爷心头也疑窦难消,怀疑当年之事么?”
见姚方被他一番话说得有些色变,正要开口,林昭却抢先一步,“还有,幼时父亲与侯爷关系颇深,就连我,也入府拜见侯爷多次,侯爷还曾夸我有将相,不知何时起,昔日情谊深厚的兄弟陌路而走,父亲从前不止一次同我讲过当年你们在战场上的英勇之迹,那样忠君为国的侯爷,怎会甘愿除去本性,与奸佞贼子为伍,坑害我大启江山社稷。”
“我不信侯爷当真会将万民弃之不顾,也不信侯爷仅因一桩不清不楚的旧事便与人为敌,今日我所求之事有二,第一桩,侯爷已经应承我,尽管侯爷看上去并不乐意,我也万分感激,接下来,末将还有第二件事,要恳求侯爷。”
姚方听他说起当年,眼中燃起一簇簇火焰,又凭借自己良好的教养压了下去,正想转身就走,林昭却又提起了战场旧事,那是他此生无法忘却的一段时光,也正是因为他那一段抛却性命建功立业的过往,才让他遇见了此生之爱,即便这爱最终也还是成了难以消解的毕生遗憾。
他放缓了神色,紧握的拳头也松开了,声音也不似初时冷硬:“将军可知,如今你我二人立场不同,你要攻的,也是我要保的,即便如此,你还是要与我说吗?”
林昭面色不改,“侯爷所言不错,你我立场的确不同,但尽管如此,能办此事的,也只有侯爷。”
“末将想要侯爷,帮我找一个人。”林昭的声音很轻,但恰好够二人听见。
姚方敛了敛眼皮,将眼中掺杂的各种情绪尽数掩下,“谁。”
“孟常。”林昭说道:“早在我被截杀之时,孟大人便称病不朝,末将不绕弯子,穹山银矿之案与孟大人关系甚大,我派人悄悄去过孟大人府上,可寻遍府中,都不曾找见他的身影,而孟府上下均是一派祥和,仿佛家主不在仅是一件小事,这便说明,孟大人离家时,是心甘情愿的,甚至朝中还有人为孟大人奏了病假,两厢配合之下,当朝大员突然失踪,竟没有走漏半分风声。”
孟常不见了?
这是姚方没有想到的,淮州瘟疫一事,漆家为了保住血脉,主动御前投案,这事姚方早有耳闻,赵奉泉当时还派人传过话,要他动用职权,在会都搜寻出逃的漆家幼子,他便知瘟疫案与堤坝垮塌一事,与赵家脱不了干系。
他想着,兴许漆家自行投案一事,也有赵奉泉的手笔,甚至可能就是赵奉泉授意的,可赵奉泉疑心病重,他知道对于漆家人来说血脉是最为重要的,便想着抓住那些孩子,以免漆家在投案时扛不住,供出了不该说的人。
按照赵奉泉的能耐,漆家应该早就在他的严密监管之下,可即便这样,那些孩子还是跑了,而且跑得悄无声息,否则,赵奉泉不会找上姚方,让他出手。
只是不知为何,几乎将会都翻了个底朝天,那些不及弱冠的孩子像一阵抓不住也摸不着的风,就这样凭空不见了,连姚方都没找着,赵奉泉得知此事后脸色很不好,却也不敢真的对姚方发怒,只兴致不高地送客了。
而漆家供出的,或者说是漆家在赵奉泉的授意下供出的幕后主使,便是孟常,再添上一个罗栋。
姚方抿了抿唇,他并不想与赵家再起正面冲突,他想要的还没得到,于是他看着林昭,开口道:“我帮不了你。”
像是早知道他会拒绝,林昭面上并不意外,反而一笑,“侯爷误会了,末将并非要侯爷帮我真的去动用人手去找,孟大人如今在何处我已有了眉目,我之所以找到侯爷,是因为末将觉得,那人,兴许只有侯爷才能说动。”
姚方的眸中有一闪而过的讶异。
林昭继续道:“白大人与侯爷可算是故交?只是不知白大人究竟是谁的人,在今日前,侯爷可曾知晓?”
姚方的眼中突然涌起一丝怒意,他方才缓和下去的面色凝重了起来,一双锐利的眼直直地盯着林昭,“你监视我?”
否则怎会知晓白行舟与他有旧?
林昭闻言发出一声轻笑,他俯了俯身,又行了一个礼,不在意姚方语气中的质问,开口道:“末将在外多年,与草原各部打了不少交道,听闻了一些有趣的事,从前因着阿窈,不愿将侯爷置于猜忌之中,可大启的天下是我林家世代要守护的东西,任何为一己之私想要将之破坏的人,我都会不顾一切地阻止,即便只是一段莫名的猜想,但怀疑只要开始,到真相大白那日前,末将都不会停下,末将愿意给侯爷这样的信任,要不要,侯爷您说了算。”
姚方看着眼前病容仍在,却依旧难掩意气的青年,他的脸色有些白,但那一双眼睛却是格外有神,他将父辈的责任扛在肩上,并将之视为前路之光,奋不顾身地前行着,他好像从那双眼中看见了三十年前的自己,他的双眼也曾这样热切赤诚地亮过。
他突然就说不出来反驳的话了。
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姚方甚至还刻意避开了他靠近伤处的左肩,拍的是右边。
被有力却有度的力道拍打着,林昭反而有些怔忪了,他抬眼看去,正好对上姚方眼中的欣赏,那大概是姚方第一次对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窈儿没有看错人,你是个好儿郎,只是可惜”可惜什么?姚方没有说完,而是话锋一转,笑着说道:
“这个忙,我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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