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行舟走出大理寺潮暗的地牢时,往身后那扇缓缓闭合的厚重铁门深深地望了一眼,而后他转头看向天边,恰好见那晕开的红霞被山峦敛去,大地也随之陷入一片朦胧的幽暗之中。

    立在门边的看守关好门,却发现自家大人看上去似乎有些魂不守舍,他小心翼翼伏低身子问道:“林将军已经先行离去了,大人可要回府?”

    白行舟看也没看他,仍是犹自在心中回想着孟常与他在地牢中说的话。

    “我那时刚刚成家,虽是嫡出,但上头有大哥二哥,父母便也不求我有多大能耐,只盼着我得个家族荫封好好过日子罢了,可偏偏有一日我同人去吃酒,说了几句胡话,教有心人听了去,当晚便有禁卫闯进家中将我拿了去,家人心急,一问才知是被大哥二哥在官场上的对头一纸诉状告到了御前,当时边关战事吃紧,林国公领着兵在谯勿关与那胡勒王斗得不可开交,说我身为大启臣民,本应心向我朝军队,但我言语中竟有向着外敌之意,加之那些人煽风点火,陛下一怒之下下令重判。”

    事隔经年,再说起这些旧事,孟常早已没了往日的波澜,目光悠远迷茫,除了掩在暗中的双手用力地握紧泄露了他的愤然,整个人瞧上去却像是在说什么寻常故事。

    “可我何曾有这个意思,我不过酒后胡言几句,说了那胡勒王用兵确是勇武,此战我朝艰难罢了,是,也怪我喝酒蒙住了脑子,说了这些胡话,要罚要惩我都认,可那些人借着此事大做文章,牵连了孟家,大哥二哥仕途也因此折了大半,家中人都认为此事罪责皆在我,堂上判我流放,父母都未曾来见过我一次,后来我听人说,我父亲那时还上书了一封罪己诏,说我之过实难饶恕,自请降职,并对外宣称将我逐出家门,我就这样,被我的亲人抛弃了。”

    白行舟道:“怪不得,你明明是孟氏嫡子,后官居兵部尚书,却与本家没有太大来往。”

    孟常看了一眼白行舟,见对方眼中似有讶异,淡笑道:“都是些无聊的往事,白大人可是听乏了?不过要说穹山矿案,这些事,却是不得不提的。”

    “大人请讲,”白行舟听出他的嗓子有些哑,偏头对着门外吩咐道:“端碗茶水来。”

    没过多久,地牢的门被打开,穿着衙役服饰的看守双手捧着一碗清茶走了进来,“地牢没什么好茶水,这都是我们这些粗人常喝的,大人莫怪。”

    他将茶水捧至孟常身前,待孟常接过,白行舟对着他微微点了点头,他便告退了。

    孟常接过茶碗一饮而尽,唇角都染了些水渍,“多谢白大人了。”

    白行舟却没出声回应,自觉没趣,孟常用袖子抹了抹嘴,转头又接着说了起来。

    “我在流放前夕知晓了家中的态度,为了保我大哥二哥还有孟家各支的前程,家族生怕和我沾上关系,就连我的妻儿都被他们赶了出来,我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将那些赶走她们的人统统鞭打一顿,可我自身难保,我儿子昊那时不过襁褓婴儿,又是隆冬正寒,如何能捱?夫人典当了身上的首饰,买通了狱卒才进来见了我一面,说她连娘家都回不去了,如今带着孩子住在客栈里,昊儿又受了冻,好大夫都在皇宫大内,她找的大夫都说孩子太小,没得治,即便有得救,也需要许多上好的药材,依照当时她的境地,哪里去寻这些东西,她哭着对我说,若是孩儿有个三长两短,她便也跟着去了,就是,想着来见我最后一面。”

    孟常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他眼前又再度浮现出夫人被眼泪沾湿,却难掩消瘦的面庞,还有她隔着牢门与他说的那些话,准确来说,应该是遗言,毕竟当时的情况,任谁也想不到,他还能翻身。

    他的双目有些濡湿,语气也带上了凄凉之感,“她走后,我心如死灰,本想在狱中一了百了,却被人救了下来,那人还许诺我,只要我帮他办一件事,便可让我从此平步青云,从前的罪责一笔勾销,我的妻子能继续做人人羡艳的官宦娘子,我的孩子也能由御医医治。”

    尽管没有说救他的人是谁,白行舟还是猜出来了,毕竟放眼当时整个朝堂,能许下如此重诺的,除了那人,也没有旁的人了。

    于是白行舟问道:“救你的人,便是赵相?”

    孟常点点头,“那时他还不是丞相,不过也快了,彼时朝堂并非赵氏的一言堂,林家是几朝元老,又屡建奇功,如果说赵家得的是权,那国公一脉得的便是声望,因此,赵奉泉几次想要动作,都没能成事,正好,户部来人说,穹山银矿快要枯竭了,这便是机会。”

    “在他当上丞相后,第一件事便是为我洗清了旧日罪名,还为我讨了个监军的职,不过这监军监的却不是军”孟常说到这里顿了顿,正欲接着开口,却被白行舟出声打断。

    “监的是穹山的矿?”

    孟常瞥了他一眼,“是,可他突然将我安插进了穹山,朝中难免有人生疑,于是那边又想法子另指了一位时年新晋的寒门举子与我同去。”

    白行舟犹豫片刻道:“这岂不是明着安插人手看着你么,银矿那么大事,不能有丝毫纰漏,赵相没有阻止么?”

    谁知孟常听了这话,露出十分好笑的神色,嗤笑道:“阻止?他巴不得,我虽与孟家断了联系,但终究是世家子,我这样的棋子要想再找一个,不知又要耗费多少心力,我去做监军的时候,他将我的妻儿捏在手中,定期给我送些物件提醒我,若是没有那个举子做了银矿案的替死鬼,只怕我早已过了奈何桥了。”

    一言罢,孟常竟有些兴奋起来,他转过头盯着白行舟,舔了舔唇,目光湛湛道:“大人如今可算是与丞相撕破脸了?”

    白行舟不妨他突然有此一问,面露尬色,“我从来只遵从本心。”

    对面的人却笑了,“反水就反水,说那么好听,不过我这个兵部尚书名存实亡,兵部早回了那林昭的手中,亦或说,是陛下手中,但大人的大理寺,从来在外面都是清名远播,大人断案也是说一不二,就是不晓得这次的案子,面对昔日恩师的提携之恩,大人可会心怀恻隐?”

    “孟大人不必套我的话,你说了这半天都不见提及银矿为何坍塌,不就是想从我口中得知你家人的下落,你的妻儿确实不在我手中。”白行舟缓声道。

    “你竟敢骗我!”

    闻言,孟常从床上猛然站起,前迈几步一把抓住了白行舟的领边,看着虚弱不已的人骤然暴起,还是有几分蛮力。

    白行舟低头看了看被揪作一团的领口,皱了皱眉,“大人急什么,我说不在我手中,不代表我不知道她们在哪里,大人放心,她们都很安全。”

    孟常到底被困了数日,脚底虚浮,方才也不过是急切之下激发了身体的潜力,却不能持久,他手中的力道支持不住,白行舟只需微微动便可挣开,但白行舟却没有动作。

    “她们究竟在哪儿?”孟常的声音有些颤抖,随后又强行带了几分狠厉:“你今日不告诉我她们身在何处,便是杀了我,也休想从我口中得知当年银矿案的半分真相,没有我的证词,你们今日所做一切,不过是无用之功,凭借赵奉泉与太皇太后的势力,只需休养生息,用不了多久,便能复比当初,到那时,你们也得来黄泉路上陪我作伴!”

    知晓他是虚张声势,白行舟并不害怕,他转头看向了门外,像是在等着什么人来。

    孟常也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却没见着人影。

    僵持了好一会儿,白行舟到底有些不耐了,他对着门外出声:

    “将军莫非就打算一直站在门外?”

    将军?什么将军?

    孟常本想将头转回来,却又听见白行舟的话,恰好此时门的那边似乎传来一阵轻笑,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动作,只愣愣地盯着门口的位置。

    那人似乎先前有意敛着气息,这会才将脚步声放大了些,果然,关着的牢门应声而开,一道高大的人影出现在二人眼中。

    孟常看着门边进来的人,也顾不上自己手中还揪着他人的衣领,松了手便颤着手指向门口那人,说话竟突然结巴起来:

    “你,你,你为何在此?”

    说罢,他又转头看向白行舟,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你是陛下的人,陛下也对他青眼有加,你们俩走一道,倒是情理之中,大人,你先前所说知晓我妻儿在何处,不在你的手中,莫非,是在林将军手中?”

    林昭伸手将孟常支在半空的手轻轻压了下去,“大人料事如神,孟家被下狱前,白大人先上门以丞相名义将您带走,并非仅仅是为了真相或将您囚禁于此,况如今案子一日又过一日,您是人证,总要出堂,白大人总不可能真的一辈子将您关在这。”

    “至于大人的妻儿,那日我重伤未愈,我手下的亲信从外地回来,路过孟府时,恰好碰见贵夫人与少爷从角门出来,看上去乔装了一番,心中有疑便跟着走了一段,没成想正好遇见一波蒙着面的人,从巷子里窜出来,眼看着就要将夫人与少爷绑上车带走,情急之下便出了手,将她们救下了。”

    林昭取出一个香囊,递给孟常。

    孟常摩挲着香囊上的纹路,认出这是自家夫人的随身之物,又见香囊上新绣了两个字“平安”。

    悬着的心总算落下,紧绷许久的神经也松缓下来,他被囚这些日子虽没有少饭食,却因为心有担忧,饭都没吃几口,如今得了妻儿平安的信,整个人都放松了,剧烈的头晕袭来,他脱力一般地坐回了小床上。

    甚至不用去猜,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绑人的,除了丞相府,还有何人。

    虽林昭与他从来也不对付,但落在他手中,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香囊被他紧紧地攥在手心,良久,孟常才抬起充满疲色的眼,开口道:“天成六年初,我被朝廷指派到穹山,做了采矿的监军,那时我们早已知道穹山已快枯竭,但更知道,即便是将要枯竭的矿脉,其中所蕴含的财富也难以数计,当时,天下文武共济,赵氏有文臣拥趸,可战时,军权才是天下倚仗,可惜赵氏自赵奉泉后的出生的后辈,文武俱是平庸之才,不能在兵权上分一杯羹,他便退而求其次,选了银钱。”

    林昭道:“所以穹山矿在那一年的前两季,并非银钱不足无法上交,而是被赵氏贪墨了?而后赵氏为了掩盖罪证,又一手策划了银矿坍塌之事,让真相永埋地底?”

    他说的仅仅是自己的猜测,乍一听或许有几分道理,但细细一想,却马脚甚多。

    比如那赵氏再能耐,如何能将银矿坍毁的后果计算地如此巧妙,他们又怎知银矿坍毁后,朝廷再也无法复原,能将一切都尽数尘封。

    果然,那孟常闻言,斜斜地瞧了他一眼,才道:“银子是赵氏贪墨的,但矿山,却不是赵氏派人弄塌的,也正因如此,在得知矿洞坍塌后,赵奉泉也十分紧张,因为事情闹得太大了,几乎是天下皆知,这种情况下,若是将他牵连出来,便是他地位尊崇,赵氏也定会瞬间倾覆。”

    白行舟接话:“所以事情最初的时候,穹山矿塌,一干人等都被下了狱,包括大人您,可赵氏却按兵不动,反而分外积极地派人跟着朝廷的工匠一同去探查矿山的情况,待最终确认矿山无路可进后,才将您从大牢里捞了出来,并将一切过错推到了与您一同监军的那人身上。可若是”

    他的声音陡然变大,如惊雷一般响彻在孟常耳边,只听白行舟铿锵有力地说道:“若是那矿山能进,赵氏所为顷刻便会成为大人所为,大人又因顾及妻子幼儿,定会全部认罪,届时,赵家也能从中将自己摘出来,最好大人您在狱中来一个畏罪自尽,死无对证,赵家更是高枕无忧,从此大人埋骨黄土,为他赵氏一族的凌云路又添了一阶。”

    “真是好算计,人心,人命,都在他的股掌之间,捏住人的软肋,或利诱之,或威胁之,总之事情在还没开始的时候,他就将替死鬼准备好了,即便事发,这火烧遍了整座山头,也烧不尽他的太平殿。”林昭眼中掠过一阵寒霜,声音更像是浸入了九幽冰泉一般冷。

    孟常自嘲地笑了一声:“二位大人可知,即便我作证,也不一定攀扯得上赵家。”

    白林二人本想着有孟常自愿为证,以他的世家身份与切身实述,此案即便不能立即结案,也事半功倍,牵连如此重大的案子若还不能让赵家坠下来,那再如何做法,也是无用了,却又听得孟常如此一说,便异口同声道:

    “为何?”

    “因为赵奉泉曾让我写过一封陈罪书,早已让我将一切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还让我在上边签字画了押,此刻我若作出与陈罪书不同的证词,那边只需拿出这封陈罪书,说我为求自保诬陷与他,我的证词,说不定也做不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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