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山出事之后,我便被押解到了天牢,与我一同被关着的,除了另一位监军,还有那矿山的主事。当时大家都觉得此事闹得这样大,大概都难逃一死,他们两位自知难逃责难,便写好了遗书,送给家人。我也写了一封信,却不是写的遗书,而是一封陈罪书。”
孟常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对于他如今的体力来说有些费劲,“那两人并不知,押解我们一路的,是赵奉泉的人,他担心我吐出真相,派人监视了我一路,见我受了不少刑也没有将他供出来,又因着穹山的进山路被认定为死路,赵奉泉告诉我,他可以救我出去,过失都推到那两人身上,他再使些手段,我便能独善其身,但与之相对的,我需要给他我的把柄,可以置我于死地的把柄。”
“这些年来,每每有事需要我去做,陈罪书上便会多上一笔,久而久之,累累罪行皆归吾身,我纵有悔意,也再难脱身了。”
他的声音愈发微弱,渐渐淡了下去,而后,便是长久的沉寂。
林昭与白行舟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闪动的情绪。
但林昭心中却没有太意外,他这些年查了许多线索,明面的暗地里的,确实有不少指向是这位兵部尚书大人,从前他只当是孟常作为赵奉泉的马前卒,许多事中有他的身影不足为奇,但如今想来,这位孟大人虽没有什么太大的智慧,但好歹是朝中大员,若这些事都是经由他手而做的,怎么会留下如此多的把柄,他每每一查赵氏相关的大小案件,总有些证据无比巧合地送到他眼前来。
就像是,准备多时,早就等着他去查一般。
今日从孟常口中得知了这封陈罪书的存在,从前略有困惑的移点再抽丝剥茧地想一遍,便知这是赵奉泉早早地留了后手。
有了这些东西,孟常的罪便是板上钉钉,虽对他而言这些事并不算冤枉于他,可一封陈罪书让他的证词显得苍白无力,即便他信、天子信,可朝廷终究不是他们能说了算的,赵氏如今敛去锋芒,躲在暗处,就连赵奉泉也称病不朝,避开这多事时节。
可他在朝中的势力却没有因此萎靡,虎视眈眈的目光一道道打在他的身上,孟常成了阶下囚,人微言轻,手中的证物早已被赵奉泉搜罗了个干净。
多么缜密的网,让孟常看见生路却无从辩驳,让他明知真相却无从查起。
偏偏这后手还是他林昭自己一点点查出来的,即便如今知晓当中最大的两宗案子另有隐情,但就凭这那封孟常亲手所书的陈罪书,还有他这些年林林总总得到的一些佐证,孟常绝无翻身的余地。
孟常又断断续续地说了许多当年事,等二人走出地牢,已经是日暮沉沉。
“谢过白大人。”林昭告辞前对白行舟道了谢。
白行舟却看着他那张酷似其父的脸,脸上浮现一丝讳然:“不必言谢,将军先前所言非虚,我也不可能关他一辈子,再过几日,孟大人也得上堂作证,若不是将军碰巧救下了他的妻儿,只怕我再来多少次,都未必能撬开他的嘴。”
他并不喜林昭,却仍旧维持着面上的和气。
林昭看出他神色中带着的疏离,也不介意,“只是今日的收获,还是不足以撼动盘根百年的巨树。”
白行舟的语气也十分客气,“孟大人说当年之事仍有人成功脱身,连赵奉泉都不知道,这不也是收获,搜寻一事陛下向来交给将军,在下不便插手,便预祝将军顺利得证,在下公事繁忙,就不留将军了。”
林昭没有出声,只是拱了拱手,与白行舟互施一礼便告辞离去了。
白行舟往他离开的方向望了许久,直到有人在耳边唤他,他才回身过来,看着看守道:“不回府了,我去衙门还有些公事,这几日好好招呼孟大人,别让他上堂的时候也如今日一般憔悴。”
看守躬身道:“是。”
待他直起身子,眼前的人早已不在,看守有些狐疑地摸了摸鼻子,他方才似乎听见少卿大人对着林将军背影说了句什么。
“林家,还不到时候。”
看守努力回忆着,确实听见了这句话,略微想了想,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索性便不想了,总之这些贵人这家那家总有些纠葛缠斗,如他一般的平头百姓不过混口饭吃,有些事还是糊涂些好,免得受些无妄之灾。
他想起身后牢房还关着另外的人,因为今日林将军要来,少卿大人早早地命他将那人藏了起来,已经一日过去了,饮水饭食都不曾送,再不去,只怕饿也要饿死了。
想到这里,看守也顾不得想其他的,转身便投进了漆黑的地牢中。
似乎是刚下过一场大雨,繁茂的草地又比之前高了一大截,叶尖坠着一滴晶莹的雨珠,等一阵风吹,便会落入润湿的泥土中。
阿不翾骑着马从不远处过来,他此时已经不是与姚窈见面时的装扮了,他身上穿着胡纥服饰,草原人为了方便,男女的衣物多层却易于拆卸,虽看上去层叠繁复,但丝毫不影响劳作练功。
他光着上身,露出走向清晰的肌肉纹理,上衣被脱下后坠在腰间,被腰间束着的一根暗色狼纹盘云带制约着才没有掉下去,腰带当中镶嵌了一颗在阳光映射下泛起紫色光晕的宝石,在大启时束发用的冠被取下,浓密的长发部分被编成数股小辫又被一根看上去有些老旧的发带归拢在脑后,额角处斜斜落下一些碎发,恰到好处地遮住他锐利的眼,也让他分明坚毅的轮廓看起来不那么难以接近。
整个人英俊又利落,充满了野性却又协调的美感,与广阔的草原相得益彰,他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孤狼,体型矫健而步履轻盈,猎物一出现,便会顷刻之间被他制服,匍匐在他的脚下。
利箭穿风而过,破空声在耳边作响,箭尖落下的同时似乎还响起了一声呜咽。
“射中了!”一道充满惊喜的女声响起:“翾哥哥,又射中了!”
阿不翾握箭的手一抖,原本准备射出的第二箭也收了回来,舌尖顶了顶上颚,阿不翾面上露出一瞬的不耐。
身后跟他许久的侍从看见世子这副模样,都惊恐地低着头,不敢言语,生怕此时惹怒了他,他们跟了阿不翾许多年,都清楚地知道,这时的世子,正在努力地压制着心中的怒火。
那女子向着跟来的侍从昂了昂下巴,“快去,看看射中了什么。”
不多时,侍从捧着一只中了箭的野兔回来,跪在润湿的草地上低头道:“禀月照公主,是一只野兔。”
说话间,那被他捧着的野兔似乎还未丧命,后腿抽了抽。
被称为月照公主的女子骑在马上,她一身深蓝色骑马装,衣物贴在娇柔的身躯上,勾勒出一道道美妙的曲线,往上是一张明艳俏丽的瓜子脸,只是在看见那猎物未死时,眼中闪过一丝狠毒。
“没死?”她的声音很好听,如风吹铃铛一般清脆,却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不屑。
那侍从捧着濒死的野兔跪在草面,“世子一箭只射在这兔子的后腿,还未死。”
话音刚落,一支尾翎被染成靛蓝的箭直直插入了猎物的胸腹,本还在抽搐的野兔终于停下动作,彻底没了生气。
月照收起弓箭,嘴角沁出一丝笑意,“这下死了,去烤了吃吧,赏你们了。”
谁知那侍从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箭吓傻了,仍是跪着,不敢动弹。
月照还以为是自己吓着他了,皱着眉正要继续说话,却听见身边一直没有出声的阿不翾带着薄怒的声音响起:
“这是我的猎物,什么时候轮到你处理了?”
“这不是翾哥哥打了送给我的?阿姑说了,要你好好照顾我的!”她不知道为什么翾哥哥从中原回来后,对她越发冷淡,有一次她特意做了蜜炙羊腿带给他,却在他的案桌上瞧见了一块面纱。
那明明是女人的东西!还是中原女人的东西!
她是离梭部的公主,是胡勒王妃的亲侄女,从小在草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不惯着她?
她偏偏喜欢上了自己的表哥,于是她总是找借口来胡纥玩耍,为的就是多见见他,谁知他这位表哥看她的眼神十年如一日的冷漠,她本想着依靠自己的美貌与手段让表哥拜倒裙下,可过了这么多年,毫无进展。
月照已经快二十岁了,虽草原女子不似中原女子那般看重婚嫁年龄,可她喜欢上的却是草原未来的大君,草原上哪个有志气的女子不倾心于他,从前她安慰自己,是表哥志向远大,想要攻下大启,才不论及婚嫁,她可以等,可近几年整个草原按兵不动,她也一天天大了起来,本就心急如焚的她被那块面纱彻底激怒了。
她不愿意等了,于是她让自己的阿父亲自出面,与胡勒王定下为了这桩婚事。
本来阿父去的时候,胡勒王是拒绝的,可后来阿姑去了,胡勒王不知怎地,竟然松了口,还派人送了急件,编了个谎话,将阿不翾从中原诓了回来。
她名正言顺地留在了胡纥,以未来世子妃的名义,可自己的心上人却连正眼都不愿意给她了,从前还以兄妹之礼相待,现今几乎将他视若无物。
就连这次打猎,也是她求了胡勒王,强命他带她来的,打猎前她为了缓和气氛,便与他说要比箭法,看谁打死的猎物多,月照是知道阿不翾的箭法的,视线所及,只消一箭,猎物定是当即毙命,因而她提出比试,也是存了刻意讨好的意思。
谁知阿不翾毫不领情,平日箭法狠辣的他今日在射中猎物时总是刻意避开要害,不会杀死,而后还命人将其放了。
明明白白地不想让她如意。
月照心中也积蓄起怒意来,她本就不是什么纯真善良的性子,于是她开始刻意捡猎物补刀,阿不翾要放的,她偏要杀,可即便这样,阿不翾也从未对她投来过一丝眼神。
现下好不容易他说话了,却满含对她的不满。
月照心中委屈,眸子里也积起了一层薄泪,“我要告诉大君与阿姑,你欺负我!”
不得不说,月照在草原中美名远播并非没有道理,她这副泫然欲泣的柔弱模样,看在旁的男人眼中,定是心都要化了。
可阿不翾不是旁人,况且他深知自己这个表妹内心是何等毒辣,因此见美人垂泪,他甚至眼中流露出厌恶的情绪,丝毫不为所动道:“随你。”
周围十几个侍从见此情景,纷纷下马:“公主息怒。”
又被当中下了脸面,月照觉得丢人极了,也不顾众人阻拦,转身上马便疾驰而去了。
看着她离去的方向,阿不翾的眸子暗了暗,还真是去告状了。
“别跟着我。”阿不翾甩下这么一句话,也策马从另一个方向离去了。
除了与他一同长大的那位侍从敢跟上去,别的人面面相觑,良久,便也上马向着月照消失的方向去了。
“世子,您今日这般不给月照公主留面子,大君晚间又要说你了。”隼羽同阿不翾从小一起长大,说是形影不离也不为过,因此在他面前说话也不太拘束。
果然,阿不翾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而是开口道:“她让父君将我骗回来与她成婚,我还要对她笑脸相迎?”
听出他话中的不喜,隼羽摸了摸鼻子道:“可您的身份在这,始终都是要成婚的,我瞧着这位除了脾气骄纵些,对您可还算是真心,身份上也匹配,离梭部牧牛羊最为厉害,有了她当您的大妃,日后您成了大君,也稳当些。”
阿不翾:“我需要一个女人帮我稳固地位?”
隼羽:“以您的能力,自是不需要的,可这大启,您这次又去了,边防又被那林昭不知使了什么练兵法子,越发难攻,如今我们也买不到大启的粮,草原气候湿热,土地也不适宜播种,那些粮食存不了多久便会坏,长此以往,攻下边防更为艰难。”
“我这妹妹倒是眼光不错,若不是姓林的,这大启的边关早在五年前,便会全线溃败了。”提起林昭,阿不翾的话中也难掩赞赏。
毕竟当年他打大启虽有人内应,更重要的还是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边关所有的将领乃至朝堂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只当他势如破竹攻势难挡,却不知晓他实际是取了巧,当时胡纥虽兵力远胜从前,却还没达到能攻下大启的程度,他本来也只是想,攻下边关众城,得以生息,而后再依靠淮城粮草,重新修整,总有一日,能攻破会都。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他佯装与大启那人合谋佯攻,帮他趁机掌控兵权,本来两边说好,胡纥只攻下南临周边四城便止下脚步,而后那边派人领兵,他再装作不敌退走,那人便能名正言顺地拿到兵权而不被天下诟病。
可阿不翾毁约了。
他攻下了南临四城后,还攻入了洛州,虽然他勒令旗下兵卒不可无故伤民,乌里却仗着自己的资历,不听指挥,纵容士兵烧杀抢掠,才酿成了丰博二城的惨状。
后来胡勒王念旧情,没有发落他,于是乌里违抗军令却毫发无伤,阿不翾早就想找个机会收拾掉他,但有人却比他更快一步,甚至更光明正大。
看见林昭的一瞬间,阿不翾就知道乌里绝非敌手,于是他故意让乌里应战,果然,被林昭当场杀死。
除开敌对的阵营,阿不翾是欣赏林昭的,可是林昭也是他大业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于是他要挟了托木离,让他去杀了林昭,却意外引出了姚窈。
姚窈以为自己第一次见阿不翾是在松县。
但阿不翾却知道,他在更早的时候就见过她了,托木离刺杀林昭那晚,他就藏在一旁,两边人一个追一个逃,没有注意到她,仅仅是看着姚窈露出的那双眼睛,阿不翾几乎立即就确定了她是谁。
因为那双眼睛,与他记忆中的母亲,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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