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顺着木簪中纸条所写的位置找过去,几乎是没有费什么力气,便寻到了藏在郊外庄子里的银兰。

    彼时是一个烈日炙烤的午后,银兰正躲在庄子外边路旁的一棵大树下乘凉,身前是互相追逐打闹着的小孩,她看着这些稚嫩娇小的身影,似乎也有些被他们欢快的气氛感染,唇边始终都带着一抹淡笑。

    时不时有一些看上去年纪大些的男女经过,他们身着农装,扛着农具,遇见银兰独自在树下坐着,都会热情地同她打招呼,这庄子的田地契早被赵元淑给了银兰,银兰出宫后,记挂着赵元淑临终前的交代,便一直守在了这里,她为人随和有礼,几个月下来,与这里的农户们都处得还不错。

    庄子里来了这么一个漂亮又温柔的女主人,农户们本有些惴惴不安,毕竟银兰瞧上去气度非凡,他们听多了大户人家的人总有些怪脾气,害怕加租,这处庄子常年都出于比较自由的状态,除了每年定时有会都的人来收租钱,其余时候,哪怕是丰收年节,也从来没有加过租。

    但银兰来了之后,除了初时询问了庄子最早的几户人家的境况后一一拜访,其余的事情仍旧没有变动,农户都是老实人,知道了这个新主人是个好脾气的,便也亲切了些。

    檀香到庄子口的时候,见到的便是在树下纳凉的银兰,那人笑着,本应是十分和谐的景象,不知怎么,檀香硬是从银兰的表情中读出一丝哀伤。

    她让跟来的人去一旁歇着,自己一个人走上前去:“银兰姑姑。”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甫一听见时银兰的身躯僵硬了片刻,待她转头过来看清来人,紧绷的身子才松懈下来,“你们来啦。”

    说着,银兰起身往檀香的身后望了望,像是在找寻什么人一般,确定眼前只有檀香一个,“姚小姐呢?”

    “小姐在会都,等您跟我回去,便能见到了。”

    说话时檀香一眨不眨地盯着银兰,她总觉得,这位跟着先太后几十年的贴身女官,并不如看上去这般简单,仿佛温和已经成为她摘不下的面具,即便生死之际也不能将其脱下,就比如方才,这位姑姑在没看清楚她的时候,那不容忽视的恐惧与紧张。

    她在怕什么吗?

    银兰没有在意檀香投过来的目光,她只是柔和地笑了笑:“我跟你走,不过,你得等上一夜。”

    “为何?”会都局势瞬息万变,她离开侯府之前,小姐特意叮嘱过她要快,丞相府正千方百计地拖延案情,户部尚书罗栋已然认罪,孟常口供难以采信,除了御下不严竟没有一条罪责能明着指向赵家,毕竟是大案,闹得如此沸反盈天之后若查得太久,百姓看不见官府作为,没了百姓声援,赵氏隐于暗中不能被发落,不论是对于想要扳倒赵氏的陛下与林家,还是从来就对赵家行径深恶痛绝的小姐,都不是好事。

    因此听见银兰说要等一夜,檀香的质问脱口而出。

    “姑娘误会了,我不是要拖延时间,你能来此,说明姚小姐已经看见了木簪中的东西,也说明现在会都确实情势紧张,若是为我自己,我定不会趟进这潭浑水,而是在太后仙去时一同陪着去了,如今我在此等候,不过是为了全太后遗愿,为她尽一份最后的母子之情罢了。因而姑娘不必担忧我会耍花招,我说要等一夜,是因为要随你一同走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我得去找他们。”

    银兰的声音缓而有力,却掷地有声,檀香不由自主地便被她话里的坚定影响了,没再多话,只是皱着眉问了一句:

    “他们是谁?”

    “他们的身份我暂时不便告知所,但到了会都,见了姚小姐,我会将一切如实相告,可以保证的是,他们都是极为重要的人,这一夜是为了他们与亲人告别,所以银兰有一个请求。”

    银兰一面说一面对着檀香浅浅一拜,“我想请姑娘在离去之前,不要在这里提起会都的事,这儿的农户都是老实的庄稼人,还有不谙世事的孩子,明日一早他们的长辈会随我们离去,有些事,就不要牵连下一代了。”

    檀香知道,银兰特意与她说这番话,不过是担心此去前路未卜,这些人她虽未明言,但檀香能猜个七八分,定与近日会都沸沸扬扬的几桩大案有关。

    都是普通的老百姓,牵扯进这样的大事中,着实凶险,银兰的顾虑确实有理。

    “姑姑放心,我不是多嘴的人。”

    银兰得她承诺,这才展颜一笑。

    太阳在头顶上方不遗余力地喷薄热气,檀香行了一路,面上已经浮上一层薄汗,银兰道:“姑娘不如去我的院子里,饮杯茶水,地方简陋,但茶水尚可,想必能消解一些暑热。”

    “多谢姑姑。”

    翌日清晨,朝霞还未散尽之时,庄子外边已经有两辆马车在等着了。

    昨夜见着银兰口中的“他们”,檀香特意弄了两辆宽敞些的马车来,银兰与那些人坐在马车里,她则带着天机阁的人骑在马上,将马车严密地守护着。

    马车没有驶向镇都候府,而是七拐八拐地进了会都最为交错的巷子里,最后停在一出名叫“雅茗轩”的商铺后门。

    姚窈早早地在这里等着了。

    银兰被领着进来的一路上,怎么也想不到这名冠会都的雅茗轩竟然还内有此等天地,她是赵元淑贴身女官,在宫内侍婢中地位极高,按理说采买一事不应该由她亲自出马,但对于赵元淑喜爱的一切,银兰都格外上心。

    一次官眷进宫给赵元淑请安时,有位夫人说雅茗轩新出的荷露分外清甜,特意带了一些给皇后,谁知赵元淑一喝便心生欢喜,又不愿意麻烦别人,便告诉银兰让她留意着。

    毕竟是喝进去的东西,还是宫外的,银兰不想假手他人,于是自己求了出宫令牌,亲自出宫来雅茗轩,她来的次数不算少,却从不知这雅茗轩实际是这位镇都候小姐的产业。

    很好的掩下心中的震惊,银兰对先太后为何会选择这位姚小姐交付那般重要的东西突然多了几分理解,依照先太后的心思,她定是早看出了这位姚小姐的不凡。

    “姚小姐。”银兰恭敬地唤了一声。

    在她跨进屋子的时候,姚窈就已经起身了,看见银兰向着她行礼,连忙伸手拦下:“姑姑不必多礼,我与陛下已经解除婚约了,受不起您此等大礼。”

    被扶着坐下,银兰对这位接触不深的镇都候小姐又多了几分好感,从前她以为这位能被皇室选中的女子不过是承蒙有一个手握重兵的好父亲,她长在赵氏,长居宫中,迎来送往的大多是这天下顶尖的权贵,虽自己身份不显,但靠着家族不学无术的公子小姐她见得不算少,以前自然也将姚窈算在其中,今日才知自己从前确实是错得离谱。

    会都的纨绔子弟不少,甚至名声最大的就在赵氏,她听先太后不止一次谈起赵家这一辈那些整日游手好闲的公子哥,语气从担忧变成厌恶。

    很明显,姚窈不属于这一类人。

    “我听檀香说,姑姑还带了一些人来。”感受到银兰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游移逡巡,姚窈也不介意,只在落座后开口问了一句。

    银兰被姚窈的话唤回了些许神志,这才惊觉自己先前的样子似乎有些不大合适,面上微微一红,好在姚窈主动岔开了话头,她便答道:“是的,我知道陛下与林将军近来在查当年的穹山银矿坍毁一案,还有边境松县的卖粮案。”

    她说话直接,直直地就将话题引入了姚窈想要的地方,姚窈坐直身子,再不复先前的散漫,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凝重,看向银兰道:“姑姑的意思是,您带的人,与这两桩案子有关?”

    银兰抬起眸子,直视姚窈的沉着黑墨一般的双眼,郑重地点了点头:“是。”

    此话一出,连姚窈都难掩惊讶,面上浮现出一丝惊喜,又很快被她压了下去,事关重大,她得问清楚:“敢问姑姑一句,他们的身份是?”

    她的语气有些急切,为了避免银兰觉得自己在质疑,她又添了一句:“我是说,朝廷放榜悬赏多日,都没有找到与这两件案子有关的人,卖粮案暂且不提,穹山一案已过去这么久,加之当年山体坍塌实在惨烈,许多逝者的尸骨至今仍旧埋在山中,无人能取。几十条人命,当年的朝廷讣告公文上写的明明白白,姑姑今日却告诉我您带来的是与此案有关的证人,并非我心有疑顿,只是若不问清白,即便是到了大理寺公堂,也无法说清。”

    “我知小姐心中有疑,乃人之常情,毕竟世人皆知,穹山一案除了两位监军以及管事这几位不用下矿做活的人活了下来,其余所有的旷工均被坍塌的矿洞掩埋,无一生还。”

    见银兰理解她的意思,姚窈面色微缓:“正是如此。”

    “可若是当年的矿工人数记录有误呢?”银兰突然反问。

    有误?采矿是天底下第一等的苦差,除了自愿为了生存的穷苦人,大部分矿工都是犯过大案又罪不至死的囚犯,这是仅次于流放千里的刑罚。

    大启的律法严密非常,每年都在修订翻新,尤其对于有罪之人,必须记录在案,犯的什么罪,被发配到何处,每年还会有专人去核查,生、死都会被一一记下,这样的律法制度下,怎会有误?

    姚窈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没有开口。

    似乎看出姚窈在想些什么,银兰顿了顿,继续说道:“活人自然没有误差,可死人呢?”

    “我说的是,官府记录册上那些打着红叉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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