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高丹对苏沁的心意,其实跟与徐不让说的差不多。

    王后未得势以前,她也并不是什么受宠的公主,长得不是最美,不是最有才,几乎是没什么亮点的人。

    而苏沁从来是人群的中心。

    他相貌出众,一手琴技不输京中最顶级的乐师,擅山水、长楷书,年纪轻轻便通于经史子集,即使他不是喜欢被别人注视的性子,也总是有很多人簇拥着他。

    那时高丹总是远远看着他,两人说话都很少。

    而当他率领千军万马前来救驾时,高丹已经因为王家的得势,成为她父皇最宠爱的公主。

    可大概是幼年养成的习惯,她还是会仰望一般地注视着苏沁。

    她已经快到了挑选夫婿的年纪,王后曾经给她提过不少人,可她心中首先浮现的,还是苏沁。

    即使知道他性情淡漠,又心有所属。

    她开始不自觉又笨拙地讨好他,看得王后直摇头。

    他喜欢调香,她便到处去寻名贵香料赠他,即使他很少收下。

    他琴技很好,高丹不会乐器,声音却继承自王后的婉转甜美,她学了不少曲子,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和他琴声相和。

    他喜欢诗词,她便努力背很多诗词,即使忘得很快,也重又一遍遍背。

    她还记得他自己写的那首诗:

    旧巷桂暗香,南园西风凉。

    音书竟无讯,两隔如参商。

    庭树已如盖,不见燕归来。

    薛笺可堪载,莫失莫相忘。

    虽然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却总觉得悲伤。

    她其实并不想要他死,她清楚高彻和他所说可能都是真的。

    可他若不死,她怎么对得起母后、舅舅、外伯祖父,若她早一些发现他的心思,或许今日他们不至当朝下狱。

    她死死盯着苏沁的脸,那张脸原是那样美好。

    千军万马中他映着火光而来,跪在父皇面前说臣救驾来迟,虽然当时苏沁一眼没看她。高丹依旧觉得好像天地间再无忧愁与纷争。

    在高彻的叫声中高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可刚意识到,她马上就后悔了。

    苏沁不慌不忙地闪身,躲开了高丹的一击。

    他虽然没工夫,但高丹也没有,怎么可能她想刺就让她刺。

    他瞥了一眼惊叫的小皇帝和愣住的周思焉,单手捏住高丹的手腕,一用力,金簪就再次掉落在地。

    “还不把公主送下去。”他唤来几个太监,将高丹交给他们。

    “为什么……为什么。”高丹一击不成,再无反手之力,憋了半天的泪水,这时才缓缓落下。

    “什么为什么。”苏沁背手看着她,不复刚才的淡然,带上了一丝戏谑:“公主以为我会觉得自己亏欠于你然后死于你手么。”

    高丹依旧看着他,他虽然带笑,却全然是个陌生人模样。

    “你知北胡南下时我不在京中,你可知我回楚地是为了求亲?若不是王氏一党构陷谋害太子,引北胡伺乱而动,我与我妻,也不会生离这许多年,更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再次拆散我夫妻,计划将她嫁作他人妇,夺妻之仇,某片刻不敢忘。”他轻松地说道,字句中的恨意却满溢出来:“臣妻的嫁衣,好看么?”

    他变得很陌生。

    在高丹印象中的苏沁,应该是温润淡漠的,待人有礼,却与谁都没什么感情。

    他能写出那样的诗,怎么可能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只是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的人,不是她。

    “今日公主及笄,本应该送上一声祝福。”他语气中没有一丝祝福:“王氏为了今日你的大日子能吉祥如意,连近日问斩的刑犯都能拖后几日行刑,可我妻及笄时却是山河破碎,万民恸哭,当时可有人为她考虑,为她祝福?”

    在场之人,无不与王氏血海深仇,多说无益,高彻挥挥手,让人把高丹带了下去。

    “薛老回来了么?”高丹下去后,殿内沉默半晌,高彻问道。

    “回了,只待陛下下命,便可代为监管中书省。”

    高彻看了周思焉一眼,见他也轻轻点头。

    薛催当了十数年中书令,德高望重,在王岂之入狱后先行代管中书省直到选出下一任中书令是最为服众的。

    “城外的军队呢?”

    “已派朱琅大人暂时统领,事后可归并于京师防备作为正当补充。”

    “王家家眷需要一并调查,十日后的恩科怎么办?”

    “夏翰林与太傅可代为监考。”

    一问一答,苏沁都有合适的安排,高彻叹了口气:“辛苦表哥了。”

    他今日也是第一次看苏沁发那么大的火。

    其实高彻隐隐觉得他发火才好,那样无悲无喜又算无遗策的,也太不像人了。

    他也像自己的一样,只是把所有事都藏在心底。

    “那朕再给你颁一道赐婚诏书?”他不确定地问道。

    “谢陛下,但是不用了。”他躬身谢恩:“此间事未了,加上叛军未灭,接下来还有得忙。”

    高彻长吁出一口气,是啊,他的事才刚开始呢。

    高彻又拉着周思焉说了很多话,苏沁还有许多事要做,便自己先出宫去。

    两人说到平阳长公主派人过来,她问周思焉自己要回去了他要不要一道,高彻此前还想留周思焉夜宿。

    “罪臣就先出宫去了。”周思焉却先拜别。

    “姑姑她……”高彻犹豫着问道。

    “平阳主,待我很好。”周思焉垂下眼,却有些面红。

    当初他本是要跟着家中男子一起砍头的,却是太子求在平阳长公主门下,移花接木,救得他一条命。

    坊间传闻平阳长公主收了个很年轻的面首,藏在府中从不示人,让他得以在王氏眼皮子底下活了那么些年,今日又得以与平阳公主一起入宫,站在这殿上为家族平反。

    两人一起生活了四年,其间发生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即使这次他成功脱罪,科举中又能重入仕途,让他立即与平阳公主割席都是不可能的。

    “好,那贤哥哥安心备考,朕等你。”高彻送他走了一段路,前边就能看到平阳公主的马车。

    “陛下似乎有些畏惧心源。”周思焉忽然说道。

    “说不上,只是觉得表哥他心藏得太深,让人看不透。”

    “心又怎么能是肉眼凡胎能看透的呢。”周思焉笑道:“我却觉得他是个可怜人。”

    “可怜?”

    “当初他与祖父一道进宫授课时,完全能看出他的志不在此。”

    周思焉冲车夫或是车上的某人招了招手,示意等一会:“他的师父我也曾见过,说是大儒,谈吐间多少有些外儒内道的意思。”

    “这些朕知道。”高彻不解地看着他。

    周思焉想了想:“他自己写得有本游记不知陛下看过否?”

    “这个却没听说过。”

    “明日我托人带给陛下,以文识人,是盖轮扁所不得言。”

    “好。”高彻低头:“当时贤哥哥还未教授到《文赋》。”

    “陛下现在不已经学得很好了么。”周思焉弯起嘴角。

    尽管一开始祖父叫他教这个六皇子时他还觉得麻烦,授课时偶尔并不上心,可就因着这样的前缘,今日让他周家沉冤得雪。

    福祸何所因?但行好事,无愧于心罢了。

    辞别高彻,他走向等候多时的车驾,马车上,平阳公主正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己涂了丹蔻的指甲。

    “还顺利么。”见周思焉上车,她懒洋洋地问道。

    周思焉靠着马车壁坐下,拿过一个橘子慢慢剥起来。

    “还要等着三司会审。”

    “哼,沁儿这孩子,只要出手,必然滴水不漏,三司那边,御史台余挽枚本就和王家不对付,刑部的符老头算是以前的太子一脉,至于大理寺,虽然成退这个废物算是王氏党羽,但有蔡衍这条疯狗盯着,别保不了王氏,却让狗咬了去。”

    周思焉静静听着平阳长公主分析,末了剥好了橘子,连上面的经络都撕了下来,递给她。

    平阳长公主接过橘子:“我知你有才,也不可能甘心囿于宅院,那就试试看能飞多高吧,别让周老头失望。”

    “公主的意思是,不需要我了么。”周思焉看着自己的手指,若不是平阳公主,这双手早成了旧京城外土中的腐骨。

    “思焉,你还年轻,以后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周家也等着你去光复门楣。周家本就是被冤枉迫害。我虽是女人,却也是大尧的公主,我保你,也是保我自己的良心,所以你不用觉得欠我什么。”

    她说的那样好听,仿佛从前种种都不存在了,每个雨夜中的意乱情迷都是周思焉自己的春梦。

    “公主不若再考虑考虑。”周思焉挑着眼望她:“或者新科状元尚主比较好听些。”

    “你……”平阳公主知道他本就是倔强的性子,刚来她府上的时候要死要活也磨了半年才好,便懒得劝他,两人一路无话地回到家。

    王家的事,牵扯前朝至今数件大案,而且前朝后宫诸事掺杂,加上南渡后许多资料证据遗失,即使三司会审也审得很艰难。

    不过最确凿的一是构陷储君、一是叛国通敌。

    得知王岂之和王茵曾与北胡朝中私下往来,商议媾和之事时,据说王道然气得吐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王氏一党也并非铁板一块,王道然虽然手握兵权,看着是王氏的主心骨,可在权力中心的王岂之、王茵才是这些权利的真正使用者和受益人。

    王道然本还想着只凭前朝的旧案,到他这里也就是削爵罢官,朝廷无人可用,最后还是会启用他,可里通外国在任何时代都是夷九族的死罪。

    而且对他这样领了一辈子兵打了一辈子战的人来说,不止是奇耻大辱,更是对他一辈子所做之事的否定。

    听说王道然绝食三日,死于狱中的消息,苏沁只是轻笑了一声:“传令给莫璠,让他在军中好好整治。”

    最近苏沁忙得几乎没闭过眼,情绪也越来越奇怪,看什么都带着笑,细看去,又觉得他眼中毫无笑意,甚至一点光彩都没有,仿佛在说梦话。

    “你要不要休息一会。”李秀正陪着他处理公务。

    南安之难时京兆尹提前发现宁王动向不对并报告给刘叔佟,在之后的赏罚中,他迁至门下省录事。

    虽然还是从七品上,算是给苏沁打下手,而且三省六部可是最接近权利中心的存在,同品级下,却比待在九寺中更能有升迁的可能。

    “不……”

    目前纷杂的事物并非他不眠不休几日就能做完的,李兰芝不知道他在熬什么,或者是在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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