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弋带着五千轻骑前去支援旧京,正遇上北胡的正面部队。
徐不让他们后来赶到时,才发现血流漂杵不只是书上的一个形容。
旧京像是连块砖也被砍过几刀一样,不管是昔日的金碧辉煌还是悠久的历史都化为断壁残垣。
当时还有大批胡人在里面,所以他们不敢贸然进去,就连把先锋部队兄弟们的尸骨收整一下都不可能。
提议轻装上阵轻骑急援的是她,事后她在姐姐的房门前跪了整三天。
徐娡当时也病倒在床上,后来听说她这样,骂她道:“我已经失去了丈夫,你还要让我失去妹妹么。”
徐娡早在嫁罗弋之前就知道,她的丈夫和她的父亲以及所有其他家人一样,随时有可能战死沙场,连尸骨都找不回来,可她没想到,这一天到得如此之快。
这次徐不让南下南安时,徐娡还给她写了一封信,让她好好听话。
徐不让知道她心中不是没有怨气,可她也知道,这件事甚至怪不得徐不让,即使她不提,罗弋也应该冲在前头。
徐家和罗家在凉州城给罗弋立了衣冠冢,那个小小的土包成为两家人永世不能忘怀的伤疤。
两年了,土包上生了草又被烧掉,变大了一些。
一开始他们也满抱着希望到处打听有没有从旧京中逃出来的西北军,活也好,死也罢,都有人去一一寻访,可得出的结论就是——城破当时,五千轻骑尽数殉国。
可现在这个本来已经命丧旧京的人忽然出现在遥远的宝安?
徐不让再是想让自己冷静,也做不到。
年轻人,或者说罗弋也看出她眼中的迷惑和本能的凶意,尴尬地笑了笑:“说来话长了。”
是时,西北军五千人进到城中,正好遇上北胡主力在城中大肆劫掠,为了给圣驾和来不及逃走的百姓们拖延些时间,他们与胡匪展开了巷战。
骑兵本来擅长奔袭,而且来的都是轻甲骑兵,非常不适合在城中巷战。而且胡匪占领了不少有利地势,他们即使拼尽全力也是伤亡惨重,节节败退。
可身后就是无辜百姓,后退的念头甫一冒出来就被罗弋按了回去。
他们打到只剩一千来人,占着一所官署,到现在他们才发现被胡人包围了。
罗弋那时已经受了伤,他被打下马来,一条腿断了,肋骨应该也断了几根。
可他心中想着的却是能不能派个人逃出去,让应该紧跟着他来的双胞胎不要过来。
北胡这正面部队光是城中就有几万人,后续看着还源源不断,不是他们那五千来人能打得过的。
他若死了,徐娡可以再嫁,若带着她一双弟妹死了,徐夫人和徐娡怕是都活不下去了。
正在这么想着时,传令兵来报:“校尉,北门撑不住了!”
他紧了紧绑在腿上固定断骨的木板,撑着□□站起来:“所有人,跟我迎敌!”
他腿脚多有不便,双手却还是灵活,破釜沉舟之战,所有人都用上了拼死的决心。
他们抵挡住一波攻势,正在休整安排下一步部署时,罗弋被一支箭射中了脑袋。
对方见久攻不下,占据了临街一个制高点,打算先远攻消耗一部分他们的兵力。
可这些,罗弋都不知道了。
他被射中左眼,昏迷了过去。
等到醒来时,是楚军正在收拾残局。
他被下属藏在官署中某间屋子里的密室里。这种地方总会有这样的空间,用来隐藏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他嘴里有一截带着苦味的东西,大概是什么草药,这东西保住了他的命,可他依旧浑身疼得麻木。断腿已经失去知觉,左眼看不见,还好像有火烧着他的脑袋,口鼻都是血腥味,不断的耳鸣让他听清别人说话也很吃力。罗弋花了很长时间听外面的人声,确定不是胡人以后,他才爬了出去。
反正他伤势严重,呆在里面也是死,如果外面是自己人,那就再好不过了。
一开始他只说自己是西北军前来支援的,反正身上的东西已经看不出他之前的军衔了,那些人听他是西北军的人,便把他带给了苏沁。
彼时十九岁的苏沁听说北胡南下,带着楚国十万雄兵星月兼程前来救援,少年人满身风霜,却依旧儒雅清冷。
“你是西北军的?”他颇有些兴致地问道。
他身旁楚军总指挥还不是莫璠,是莫璠的叔叔莫轻尘,高大的军人站在他旁边,让罗弋想起自己父亲站在徐乘风身边的模样。
“对,我是徐将军军中的。”他捂着腰,带着气声说道。这一番折腾,肋骨可能移位了,他说话非常难受。
苏沁坐直了些,问道:“还有别人会来么?我的意思是,西北军还会有人来么。”
罗弋这才醒悟过来似的,他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西北军还有一支骑兵大概五千人!拜托世子殿下帮忙传信给他们,让他们别过来!”
苏沁抬头看莫惊雷,男人摇摇头:“来时的路上没有看见,或许在我们前面。”
“去吧,那就去找他们。”
罗弋不知道这个异姓王世子怎么对他的事那么热忱,但总归看着是友非敌。
再后来,因为他身上的伤,他沉睡了很久很久。久到在这段时间,苏沁把他送回了楚国养病。
“徐家那两位没事。”照顾他的人是这么说的。
放心的同时,罗弋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人生。
他瞎了一只眼,残了一条腿,身上的伤在阴雨时会疼得生不如死。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纵马游街的意气少年了,他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父母家人,如何面对把他视如己出并寄予厚望的徐乘风,如何面对他年轻的妻子。
半年左右的时间里,他就在一个别院中养病,一直没人提出让他离开,他自己提起时,只说可以帮他传递消息,让他安心养伤。
听到这时徐不让暴起:“两年,你知道这两年我们两家人是怎么过的么!你觉得自己瞎了、瘸了,大家就都不要你了吗!两年!你一封信也没送回家报平安,都以为你死了!你怎么就,怎么就一点消息也不给我们呢……”
夏彦拉着她,怕她生起气来真把罗弋给揍一顿:“莫气,对身体不好。”
罗弋也算是他外甥女婿,当初得知他殒身,他也感叹过徐娡福薄,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在这再见他时,虽不像徐不让那样生气,却也几日看他没有好脸色。
罗弋抿着嘴,并不驳斥徐不让的话,就那么垂着头让她骂。
“我,我两年来都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我一直觉得如果我们到早一些,或是没有分开,你就不会出事。罗笙他也参了军,他说罗家不能没有顶梁柱,罗将军,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姐姐,姐姐她……”
她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走到罗弋身前蹲下,伸手却又不敢触摸他的腿:“你这两年是怎么过的啊。”
她生气又难过,总归是难过大于生气。
“其实我也没吃多少苦。”徐不让的脑袋就在罗弋膝盖前,她抬手覆上去,这两年她好像一点都没长大过,只是变得满身风霜。
“……还不够苦么。”他带的五千轻骑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就是在西北军中也是排得上号的一群人,这群优秀的战士尽数覆没,在远离家乡的地方不得安息,唯留他一人死里逃生。
想来罗弋的梦中,也是时时刻刻受到煎熬的吧。
在战场上受了伤她没哭过,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她没哭过,被当做筹码送来联姻她没哭过,可此时此刻,罗弋幸存的消息让她禁不住失声痛哭。
夏彦也蹲过来,拿手帕给徐不让擦脸,就像以前给哭哭啼啼的夏蘅擦脸,不管姓夏还是姓徐,或者是面前的罗弋,总归大家是一家人,能活着都是好事。
舒道士捏着胡子尖尖,似笑非笑,一旁的蒋福有些迷茫的看着这三个姓却是一家的人。
邓荣昌在一旁却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之前听罗弋说当时支援旧京被围时,他还有些不好意思。
当年若守,西北援军不多时便能赶来,再是楚国援军,其实根本不用跑得丢盔卸甲最后失了半壁江山的。
可这些事是他们这些小卒子能选择的么。
等那边三个人闹完,徐不让把眼泪一抹,又是一副六亲不认公事公办的架势:“那赶紧把此间事了,大家如果知道你活着应该都会很开心。”
“等一下,看这群人的关系,之前攻击宝安和阻拦章将军北上都是你的手笔吧?”邓荣昌看着罗弋问道:“那你不就是流民首,这流民背后竟是楚王的势力么。”
“邓,中郎将,有时候适当地装装傻也不失为聪明人的选择。”徐不让抬头笑着看他。
罗弋说他一开始在楚国养了大半年的伤,这谷神道不算老道士原先只是看病救人的小道观,成了规模聚集流民,四处劫掠也就是这一年多的事。
动动脑子就能想明白这其中干系。
“可是!”他还想辩解些什么。
“陛下授命我便宜行事,也就是说这件事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其实没那么重要。”她冷下脸来半是威胁道。
“我又没说不行……”他小声哼唧了一句,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些害怕徐不让了。
这边暂时敲定大致计划以后,便要去联系章临那边,要让他协助着办点事。
各人分了任务走开后,邓荣昌偷偷摸摸地走近罗弋。
“阁下是禁军的?”他在罗弋身后几步的时候罗弋便发现了他,“有何事要赐教么。”
“没什么,只是感谢你当初死守旧京的决定。”
见罗弋垂着头半天不回话,邓荣昌才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同窗、同乡、同袍都是血缘外至亲的关系,他为守旧京让自己五千同袍折在里面,心中指不定多后悔,自己现在说这句话,听着好像是在讽刺他。
“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贱内当时并未随我一同撤离,若不是你们,可能我们夫妻死生不复见,虽然这样说很自私,但我是真心感谢你们。”
罗弋轻笑一声,依旧未回头;“邓中郎将言重了,好男儿保家卫国,没有什么谢不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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