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时候,宝安这边的事大致就忙完了。
能有安稳的日子,又有谁喜欢打家劫舍呢。
徐不让先遣排出的两队禁军守着两地粮仓,等到时候去开仓振粮时,非常有效地防止了粮仓“走水”的事故。
夏彦看着搬运出去救济赈灾的粮食,再看看门口地上的血迹,摇摇头面色灰暗。
“舅舅也不用觉得难过,这查粮就走水的传统倒也不止我大尧一朝的习惯,我也不觉得这‘好习惯’能在我朝终结。”徐不让坐在一旁的栅栏上,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的粮仓卫兵。
其实这些都是小虾米了,就算真有点子手脚不干净,所耗也不过百之一二,真正的硕鼠,却是隐于其后,蚕食百姓的。
为富不仁蚕食土地的乡绅,为虎作伥鱼肉百姓的官吏,倒行逆施从中谋利的朝臣,这一条线上,越是往后越是祸国害民。
可越是往后就越是难以扳倒拔起。
夏彦来此,就是为了此事。
有圣旨手谕,有五十禁军护卫,加上章临的部队控制住了各个州县之间信息的流通和往来,夏彦此次查案是前所未有的便利。
可他越查越是心惊,仅仅两州三十二县,钱粮亏空竟高达四十余万两黄金。
这下连徐不让也说不出安慰的话语。
这日看着夏彦派出信使回报京中,徐不让也有些急。
“这样查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让御史台和户部再派些人来吧。”
夏彦点点徐不让的脑袋:“眼下京中也是慌乱,况且此事从头到尾由我一人主理,你说这两处派人来,也不知是帮我还是给我添乱。”
前些日子他们收到京中已然安定的消息,宁王撤回宁国的路上不知被谁毒杀,两州兵马群龙无首,很快便投降了,梁王不知是何原因,也疯了去。
这下高彻的王位,大概再无人可觊觎。
再下来,就只有齐国那边的叛乱了,那也只是时间问题。
眼看着四处内乱安定,前线对北胡不久后就应该有一场大战,她还在这每日陪着夏彦看账本,看卷宗,这怎么可能不急。
所幸还有罗弋陪着她,再加上邓荣昌也识字会算数,谷神道的一些人能帮着粗筛,他们的活也能稍少些。
“徐姑娘,今日信使来过了吗?”蒋福粥厂那边的事应该忙完了,正拿着一堆木头农具往回走。
“来了,有舒道长的信。”徐不让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蒋福。
“真是多谢。”少年拿了信,却不急着回去,与夏彦、徐不让一道往衙门走,为了方便查阅资料,现在夏彦住进了福州城衙门,而舒道士和蒋福都住在城中一个道观里。
“今日查出些什么吗?”他憋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胡乱寻了个话题。
“越查漏洞越大,光是看账本就让人眼瞎。”徐不让皱眉道。
“这样么……”蒋福又絮絮叨叨说了些粥厂的所见所闻,什么屋子顶棚看着不结实,布粥时有些身强体壮的会插队抢食。
他本是随意说说,哪想徐不让认真道:“明日我派几名禁军士兵去粥厂,你有什么需要做的事,吩咐他们就好。”
“啊?不用,不用……”
“你不用,但粥厂是赈灾救急百姓的,不能耽误片刻。”她正色道。
走到衙门门口,夏彦笑眯眯地说道:“这进去就不用送了,小道长快去把信送给舒道长吧。”
徐不让看着蒋福的身影有些纳闷:“舒道士精通道法、医术、农术,他这徒弟却不太识字,有点奇怪吧。”
“他本是黔中的苗人,不识汉字倒也正常,不过他也不是全然不认识,只是你嫌弃他粗筛算出来的账本错漏多吧。”
徐不让想着蒋福有些奇怪的口音,心下了然。
蒋福一开始是提出要帮他们,但是一天下来错了十几处,她只随口说了一句要细心,夏彦就打发他去粥厂了。
“那还怪我咯。”她扁着嘴,跟在夏彦身后,夏彦心情很好似的哼着小曲:“是,那今日还得麻烦徐中郎将了。”
两人有说有笑绕开影壁,正好有一人从中出来,徐不让的笑当下就有些僵硬。
是那日扶着罗弋来的女人。
当时徐不让只以为是照顾他的人,也没多想,这段时间看下来,两人行止有度,态度却有几丝暧昧不清。
她不是喜欢瞎猜测别人的人,便直接问了罗弋。
“江姑娘一直照顾着我,我对她……十分感激。”一开始罗弋还有些遮遮掩掩。
“那正好,我调个侍卫给你,男人力气大些,也方便许多。”毕竟罗弋行动不便,身边有个力气大些的人看着确实会方便一些,“我现在身上没多少钱银,等过几日我去卫氏商会换一些,虽然区区钱银不足贵,不过也算是对她照顾你那么久的一点谢意。”
“不用了……”罗弋支支吾吾。
“你是不是对不起姐姐了。”徐不让本就心有疑虑,看着他这样就明白了。
罗弋颓然垮下了肩,一双手手掌向上瘫在膝盖上。
“是……我已经,配不上娡儿了,这次若能回去,我便与她和离,让她另觅良人吧。”
比起一开始见面时,徐不让是真的火了:“我姐姐哪对你不起了,她也给你守了两年寡,侍奉罗将军、罗夫人,管教你的弟妹们,你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回来,第一件事便是要休了她?”
她这话说得平静,身体却在颤抖。
夏彦本在一旁悄悄听着,见势不对便去拦徐不让。
“辞儿,这是他们夫妻二人的事,你不要……”
“舅舅,姐姐是你看着长大的啊。”
“是,但娡儿嫁进罗家,这便是他们家务事,若是寻常罗弋做了对不起娡儿的事,别说你爹,舅舅就算再不济也第一个上去揍他,可……可毕竟特殊情况。”
他又对着罗弋,这下言辞严厉了许多:“我给你说过不要总提和离和离的,这件事还得两家商量,娡儿没有对不起你,她若还能接纳你,那女人就只能给我娡儿奉茶。”
那次以后,虽然徐不让心中总有个结,却也不能说什么,那江姑娘大概是罗弋给她说过,也很少出现在徐不让面前。
大概是看徐不让和夏彦出门办事,才寻了个机会来看罗弋。
江姑娘看到徐不让,面上浮现出一丝尴尬的神情,对着她福了福身:“夏大人、徐小姐。”
她长得就是普通南方女孩儿的面容,并无什么突出,若非要说有什么,大概是那种温软柔和的行事风格让人感到心中妥帖。
而徐娡是随着徐夫人的精致长相,又带了三分徐乘风的傲性,一看便知是名门望族家的女儿。她毕竟是徐乘风和夏沨的第一个女儿,管教得稍严些,不像后来的双胞胎那么野,当真称得上侯门贵女。
而且当初是罗弋主动追求徐娡,徐夫人便是顾虑到他的军人身份,不想让女儿和自己一样整日为丈夫忧心,一开始并不答应这门婚事。
后来在周围人不断地劝说下,又见徐娡与罗弋也是情投意合才勉强答应。
可现在呢,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依旧纫如丝,磐石却是转了心意。
徐不让僵了一瞬,马上又恢复笑脸:“江姑娘。”
夏彦也温和地与她打了招呼,三人便擦身而过。
“其实若娡儿能接受罗弋,他们房中也是要添人的,这女子愿意照顾他,手脚又利落,也算合适。”见徐不让神色黯然,夏彦安慰道。
“您别说了。”
夏彦表情很夸张地噤声,又从嘴角憋出几个字:“真是比你娘还凶了。”
徐不让知道他是在逗自己,也不好驳了夏彦的好心,学着他的动作:“知道了知道了,舅舅也是比外祖还啰嗦了。”
蒋福回到道观中,舒道士正结束看诊在收药箱。
“他来信了。”蒋福把揣在胸口的信递给舒道士。
舒道士打开信封,里面另套了一个信封,上只书‘师父敬启’,却没写是谁写来的。
“你就不能老实叫他师兄么。”老道士叹气。
蒋福不语,把带回来的农具放在屋中一角。
等估摸着舒道士看完信了,蒋福才讪讪开口:“今日我去看徐姑娘了。”
他才开口老道士就笑了:“帮又帮不上人家,我叫你好好学汉字和算数,你偏是不学。”
“你们汉人的东西有什么好学的。”
“那你就干看着然后被人家舅舅赶走吧。”舒道士挑眉,抱起药箱往屋后走,“跟你师兄怎么一个德性。”
“哎,他来信说了什么?”蒋福看老道士不想理他,反而跟了上去。
“你这小子真是别扭,不是不喜欢心儿么。”
“说好要带我求京城的,为他耽误了那么久。”蒋福闷闷不乐道。
舒道士抱着药箱望天,十月底天黑得早,星子稀稀落落,却因为天中无云,倒也别有一番景象。半晌他才答道:“快了,再等一个来月。”
见他信誓旦旦,蒋福也疑惑地抬头看天:“你不说观星只能看出天气好坏么,怎么看看天就知道一个月?”
“傻子,当然是信上看来的,去做晚饭了。”老道士拍了他脑袋一下,笑着往屋里走去。
十一月下旬,舒道士又接到一份南安来的信。
他捏着胡须看完,颇有些痛快地收起了信。
“怎么样啊。”蒋福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
“好。”老道士摇着脑袋砸吧嘴,好像刚品了一口好茶,又像痛饮了一杯烈酒。
“你若想去南安,近日就可以收拾行囊了。”
蒋福想听的就是这句话,一股脑往自己的小屋里跑去,其实他没有多少私人物品,一张包袱皮包起来就能走。
收拾了半天,他才想起什么:“徐姑娘他们也要回京了,可以和他们一起走么?”
“自然是和他们一起走的,放你一个傻子上路老朽也不放心。”
蒋福兴致勃勃忽然就被打断:“啊?师父不跟着一起走么。”
“老朽什么时候说过要去南安。”舒道士胡子笑得一颤一颤的,比起冷心冷脸的大徒弟,这个傻孩子可是好玩多了。
“你不去看他么?”
“他虽好看,却有什么好看的。”
“那我也不去了。”少年丧气地放下手中的包袱皮。
“哦,那好,年前这段时间你帮老朽守着道观。”
“你要去哪?”
舒道士爆发出一声大笑:“当然是去看我徒儿成亲啊。”
蒋福被他弄得颠来倒去,愤愤把手里的一堆东西往地上一摔:“臭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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