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左冰河近些日子总感觉喘不上气,胸口发闷。直到某个艳阳高照,金映雪山的日子,他一头栽倒了。
医院里的摆钟在寂静的夜里嘎咋嘎咋地不停歇,每天都到高压氧舱进行治疗,还吃一些不知名的花花绿绿的药丸,左冰河觉得自己像是吃饭一般,吃药都吃饱了。
“我的耳聋感觉好一些了。”他咧开嘴,爽朗地笑笑,紫红色的脸庞点缀着一双坚毅又疲惫的眼,硬朗的下颌依稀能看出年轻时俊逸的样子。
“那钟早一个月就停了,叫人来修了也白搭,中途又坏了好几次,你说你昨儿听见这指针走动的声音?那是很巧了,前晚上还不走了,昨天一天没人来修,今天还准备换一个崭新了。竟是你一来,它就重新工作了,真是冲了喜了。”
朵眉翻了个白眼,说话颠颠倒倒。
左冰河见她胡说也不反驳,这里她可是头头,他是病人,还是得听话一些。
“多大把岁数了,叫你退你不退,偏偏死守着,还是个老光棍。啧,我也是服了,再过两天,我看你就飞西天去了。”
眼看朵眉越说越离谱,邱少峰连忙按住朵眉的肩膀,引她坐下:“朵姐,看您说的,左哥这次就是不小心,他也知道错了,只是放心不下我们这边皮猴子,这里需要他。”
才坐下的朵眉听见这话,顿时跳了起来,按都按不住,提高了音量说道:“这里需要他?哪里都需要他!他左冰河就是一块砖,做垫脚石,也承不住成千上万的人,况且,他这病托在这里,哪里是帮助,那是拖累,他还当自己是年轻小伙子,40岁的人了!”
“左哥还差一个月满40”邱少峰小声嘀咕一句。
“给我闭嘴!”朵眉吼道。
40岁的某人和20多岁的年轻小伙子就这么傻愣愣地听着一个50多岁女人的训,乖顺得像两只小狗。
“你该叫他叔!叫我姨,当自己多小!再年轻也经不得你这般不爱惜身体,外子里子都败光了,没见过你这么差的身体,还强撑,越老越死犟。”
待到朵眉吵够了,左冰河慢悠悠地倒了一杯水,递给朵眉。
“呼,渴死我了,谢谢。”朵眉抚着胸口,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
看着左冰河一副病怏怏地样子,她也心里不好受,顶天立地的汉子,这么多年驻守在这里,也够了,难道真的要一天永远地倒在这里吗?每每想到这儿,朵眉都眼眶一热。这些年,她看到的悲剧还不够吗?
“朵姐,我没事。”
“我是护士还是你是护士!”
“是是,您是专业的。”
朵眉看着这样淳朴地笑脸,一时也无法再口出恶言,她就是恨铁不成钢,这人把自己的命没当回事,她只是心疼。
“多久能回去?”
“不知道。”
“朵姐。”
“你自己看你的单子,能不能出院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那多吃点药?”
“你吃药就吃饱了吧你,这些天小邱你别傻乎乎的打饭了,有人用不上。”
左冰河苦笑一声,苦兮兮地躺在床上,无奈地说:“是呀,一天太麻烦小邱了。”
小邱连连摆手:“不麻烦不麻烦。”
一个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朵眉气不打一处来却也无可奈何,“等下去我那里拿汤,小心点别撒了。”
“是鸡汤吗!”小邱一听,顿时眼睛都凉了,朵姐的厨艺真是不是盖的,比他妈只差了一点。
“是,别偷喝,那是给病患的。”朵眉努努嘴,一脸不情愿,嘴却是软了。
“哦。”小邱一听不能喝,顿时变得恹恹。
“瞧你那出息,旁边有个小碗,你自己倒一点吧,尝个味就行了,拿回来我要检查的,多吃了我可是要收拾的。”朵眉瞧这吃货也笑了,还是个孩子呀,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
“好嘞。”听到这句,小邱的眼顿时变得亮晶晶的,飞快的冲去朵眉的办公室了。
办公室有些杂乱,进门一股香喷喷地泡面味铺面而来。
“好呀,有人在这里偷吃泡面。”邱少峰推开门得意的说着,像是发现一件天大的事。
“怎么了。朵姐给的。”东生大口嚼着泡面,端起盒子喝了一大口汤,咂咂嘴将汤底都喝完了,舒服得打了一个饱嗝。
“切,泡面有什么。朵姐给我喝鸡汤。”邱少峰大摇大摆的走进来,嘴里炫耀地说道:“有些人,也就只能吃泡面了,哪像我,只能喝鸡汤。”
“你胡说,那汤是给左哥喝的!”东生推开窗,散去屋里的泡面味,毫不客气地拆穿邱少峰地谎言。
“那又怎样,我还不是可以喝一口!”
“那是边角料,朵姐看你可怜给的!”
“嘿,我乐意。我愿意做左哥的剩饭口袋。”
“你,你不要脸!”东生见说不过,这人脸皮忒厚了,她得找朵姐评评理,凭什么给他喝,不给她喝,明明她才更亲近些。
看着东生气鼓鼓着一张俏脸走了,邱少峰得意地扬了扬眉,看着桌上的泡面,取笑道:“倒是吃的干净,要是她说句好话,我的鸡汤分她一口也不是不行,哎,就是某些人没这个福了。”
邱少峰从柜子里拿出一个保温盒,打开盒子,铺面而来的肉味真是让人神清气爽,他小心的倒了一点出来,一口的样子,先是闭眼闻了一下,这味真真闻起来可口极了,闻过之后,他端起杯子,将那一口缓缓倒进嘴里。
鲜,香,浓淡适宜,一口就让人回味无穷,看看剩下的,邱少峰咽了咽口水,还是狠心关上了。汤还是热的,现在带过去让左哥喝正好。邱少峰收拾好东生留下的泡面碗,擦干净桌子,这才回去。
阳光斜斜地顺着打开的窗,照了进来,凌乱的桌子上有一块地方格外干净,一盆小小的仙人球,一个小小的相框。
相框上有着一家人,阳光明媚的笑,一家子其乐融融。
洁白的护士服,得体的帽子仔细端正的包裹住秀丽的发丝,朵眉长得白,即使生活在高原那么多年,也比这里的人白上许多,强烈的紫外线似乎格外优待她的脸颊,红而紫的高原红从没出现在过她的脸上。
“我也一天劝你们了,连我自己也劝不了我自己。”朵眉端着治疗盘,接过左冰河的体温计看了看,自嘲地说道:“这辈子,是栽在这里了,我也没脸回去。”
“朵姐,别这样说。”
“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和你扯这些说什么。我爸是不会原谅我了,儿子也不会原谅我,这辈子。”她含着两汪泪看向窗外,蓝天白云,雪峰高山,多么圣洁的世界,却藏不了她一身的污浊。
“这辈子,还是待在这儿吧。”仿佛是对命运的妥协,她叹了一口气,余下的话没有再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窗外。
“左哥!汤还是热的!快喝,咦?朵姐呢?”
“查房去了。”左冰河接过保温盒,说道:“我也吃不了那么多,你帮我吃点吧。”
“嘿,我刚刚偷偷尝了一点了,剩下的左哥你就喝完吧。”邱少峰不好意思地笑笑,又说道:“不过哥要是真的喝不完,可以给我留下那么一小点,刚刚在朵姐值班室看到一只可怜的小老鼠,只能吃一点泡面。”
“东生?”左冰河一听便知是谁,靠着床头带着促狭地笑看着眼前这个心思一目了然的小伙子。
邱少峰脸一红,自己这是什么嘴,还小老鼠,呸呸,说的这是什么话,也不嫌害臊,可是话都出口了,他也只能腆着脸说:“哥,就一点点。”
“倒吧。还有人家一个小姑娘,你说话别那么贫,怪不得别人见你没得好脸色。”
“好嘞哥。”
一样的天一样的蓝,朵眉神态温柔地看着天边一朵小小的云。
“妈妈,我来找你好不好?带上我的作业,我能在这边陪你好长时间。”
她在那样一个蓝天碧透,白云静亮的日子里盼呀盼,盼着自己的儿子过来。
“朵姐,你快去看看吧。”
“云云到了吗!”朵眉整理好衣服,摸摸自己的头发,带着她攒下来的好吃的糖果,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忽略了传话人沉重的面容。
空地里围着一群人,四周静的可怕,她想着儿子怕生,许是被这一群大人盯着说不出话来,平日里活泼可爱的儿子,到了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也是该沉默一些。
“云云!”她大声的呼唤,人群听到她的呼唤默默退开了些。
“云云。”朵眉欣喜的面容随着步伐的踏近,变得沉寂下来,“云云?”
一人怀里抱着的,小小的一个。
“云云病了吗?”朵眉心渐渐沉了下去,她挤出一个笑,开着玩笑:“病了就去医院,赖在你李叔叔怀里做什么?”
四周的人低垂着头,脸色沉重,一人拉住朵眉上前的步伐。
朵眉轻扯了下,笑着说:“这是怎么了,我要去看我的儿子你拉住我做什么?”
“朵姐。”那人欲言又止,不敢看朵眉的眼睛,只是拉住她身子挡住她的去路。
“放开。”朵眉此刻是笑也笑不出来了,她要去看儿子。
那人别过脸松开了手,沉痛的说了句:“姐,云云他。”
朵眉扑在地上,抱住云云,她张开嘴,想吼却发不出声,大滴大滴的泪珠喷涌而下。她默默儿子的脸,摸摸他的手,“怎么了,你告诉妈妈怎么了?你应妈妈一声好不好,不要恶作剧。”
一人扑通跪了下来,痛哭着说道:“朵姐,是我的错,我没有照顾好云云!应该时时注意他的情况,都是我,是我的错!”
朵眉抱着儿子,是她的错,她就不该答应,作为护士,她应该知道高原的凶险,她当时怎么就答应他来找她了呢?是她的错呀,一切都是她的错!
她想起她的父亲,想起她的家庭。
想起当初也是因为自己在这里工作,来不及回家,最后没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现在也是因为她执意待着这里,不愿随丈夫一起调回北京,夫妻二人起了争执,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也为他们这对不省心的父母感到忧虑,信中言语间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她二人离婚抛下他,于是才有了这次西藏寻亲之旅。
一切都是她的错呀,她抱着儿子冰凉的身体,看向巍峨望而生畏的高山,刺眼的阳光也照不暖怀里人的身躯。
可是,为什么是她?
呼啸的风掩盖了一个母亲绝望的悲戚。
那天和往常一样,蓝天碧透,白云静亮,只是有一个人的不幸,于旁人来说,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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