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秉良慨叹一声,站起身来,掀起袍服,往楚天佑前跪下,道,“大人容禀,确如崔妙娘所言,如今平昌县这般人间炼狱,皆因由于微臣。”

    楚秉良还未说完,楚天佑远远便瞧见了丁五味正领着衙役们押送犯人上堂前来。

    楚天佑摆手,道,“与此案有牵涉之人,本官定一一肃清,尔等若自有怀愧,只管跪下。坦言从宽,图谋遮掩不过累罪于身。”

    说罢,楚天佑还瞧了神色恍惚的丁坤一眼,在丁五味等人上了公堂前来之时,一敲惊堂木,吓得丁坤与崔广一般,哐当跪地,全无当官人的架子了。

    楚天佑冷哼一声,不再理他。

    “堂下所跪何人?”楚天佑发问。

    崔广此时瑟瑟发抖,低着头声音颤颤,“回大人,草民崔广。”

    “你就是平昌客栈的掌柜?”楚天佑问。

    崔广点头如捣蒜,道,“正是草民。”

    “抬头来见本官。”楚天佑见他这副模样,知又是一个贪生怕死之辈。可笑的是,他们从来只有在事情败露、难逃惩处之时方才会有害怕的感觉。

    崔广口中称是,缓缓抬起头来之时,望见了楚天佑,吓得脸色煞白。

    “你你你……”

    崔广心中又凉了半截,看向了楚天佑身旁站着的白珊珊,又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里?”

    “你现在很疑惑,为何失踪的白姑娘会在这里出现?”楚天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白珊珊,问崔广道。

    崔广摆了摆手,连声道,“没有,我不认识她。”

    他此时已经是慌不择言了。

    楚天佑道,“崔广,你看向左侧三人,分别是谁。”

    崔广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左边跪着三个人,愣住了。

    “你在平昌客栈中,特意设置的清雅香间里面的床榻或衣柜之中,均有中空,中空贯通客栈的暗道,暗道通联之处,便是客栈偌大的地窖。故而当日本官在白姑娘房中之时,听见有敲击木板的声音,应是昏沉之中的白姑娘,向房间中的人传信。”

    说着,楚天佑望向白珊珊,确认自己的说法。

    白珊珊点了点头,继续说下去,“地窖之中,还有一条地道通向香火楼。当日,你便是将我从地道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到香火楼,卖给香火楼的欣桃姑娘。”

    “按照客栈中房间的布局陈设,崔广应当是作案多起。平昌县中存有不少的妇女失踪案,其中关于证人的供词中,多有提及平昌客栈,若非平昌县令左轶明为你打掩护,怕是这些案件也不会成为所谓的悬案了吧。”楚天佑看着崔广,不怒自威。

    崔广满头大汗、双腿发抖,已然露怯,却不言语。

    “你认罪么?”楚天佑一拍惊堂木,吓得崔广一个哆嗦,连连磕头,喊道,“大人,草民知罪!草民知罪!”

    “好,”楚天佑手指一划,道,“师爷,给他画押认罪。”

    师爷将写好的罪状拿起,由衙役送到了崔广面前,崔广的手几乎抖成鸡爪了,衙役便只能按着他的手画了押。

    写好的状纸收回,楚天佑环视了堂下所跪之人,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淡笑,望向丁五味,道,“丁公公,下官有一事烦请公公走一趟。”

    丁五味嘿嘿一笑,道,“你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便是,”说着,他还指了一下公堂之下跪着的一众人,“这儿现在归你管。”

    楚天佑淡笑,道,“此案波及平昌县全县,尤其是香火楼中妇孺,故而我想公开审断,请公公前去香火楼释放一众人。”

    丁五味点头,“好!言之有理!”

    说完,丁五味又领着衙役吭哧吭哧地走了。

    楚天佑则又开始审崔广,方要问下一个之时,外面又有几人进了门来。

    赵羽在楚天佑身前跪下,忽然想是该叫公子还是叫国主,楚天佑便开口解围了。

    只见楚天佑起身,拱手施礼,道,“侯爷,你我同僚,我暂代国主处置平昌县诸事,你不必因此行这么大的礼节。”

    赵羽起身,道了一声是。

    楚天佑方才坐下,问道,“此去可有什么收获?”

    “微臣带回了两个人。”

    说完,外面进来了一个年轻妇人,在楚天佑前跪下,道,“民妇任姜氏拜见大人。”

    楚天佑与白珊珊皆有疑色,只是让赵羽去查任玉成家有什么人与家务事罢了,为何带回来一个妇人?

    赵羽解释道,“这是任玉成的儿媳,任少夫人。我前往阜川之时,与任少夫人提及平昌县之事,任少夫人便请求我带她与其嗣子任思程到此来,期望了结旧事。”

    听见了任思程这个名字,欣桃忽然激动起来,“小思程来了?”

    任姜氏转头看向了欣桃,点了点头,问道,“你便是思程的生母,欣桃姑娘么?”

    欣桃含泪点了点头,道,“我是,他,他好么?”

    任姜氏点了点头,道,“我夫因故半身瘫痪,我们夫妻二人无法生育,思程又是夫君的亲外甥,我们便将他视如己出。”

    欣桃跪着往任姜氏跟前凑近,道,“我能见见他么?”

    任姜氏有些黯然道,“赵公子询问任府家务事,我猜与你有关,决定前来,思程想见你,哀求于我,我便将他带来了。”

    楚天佑一敲惊堂木,整个公堂安静了下来。

    “任少夫人,楚大人,你们二人先退坐一旁,静候问询。”

    任姜氏应了声是,与楚秉良一起在公堂侧坐下。

    楚天佑继续问崔广,“崔广,你指认本县县令左轶明乃你同谋,那堂前所跪的丁郡守你可认得?”

    崔广看了一眼丁坤,与丁坤对视之后,道,“草民识得丁郡尊。”

    “那丁郡守身边的侍从侯易,你可认得?”楚天佑又问。

    崔广又是一瞧,道,“草民不认识。”

    楚天佑眼神倏然一转,再问,“那堂前所跪老妇,你可认得?”

    崔广假装瞧了很久,才道,“大人,她似乎是在街上乞讨的老乞丐,我与她并不相识。”

    “那么,这个老妇人状告你与侯易勾结,威逼利诱本县县令左轶明与你们同谋买卖良家妇女,你不承认是么?”楚天佑问。

    崔广假装含冤,噗通就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高喊道,“大人冤枉啊!这老乞丐分明诬陷草民,草民虽然鬼迷心窍,买卖良家妇女,但绝对没有贿赂朝廷命官!请大人明鉴!”

    白珊珊在楚天佑身后道,“国主,他方才与丁坤、侯易二人使过眼色,想必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们手中。”

    楚天佑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他想,一定是丁坤为了控制崔广替他们卖命、守口,将他家人攥在手里,否则连买卖良家妇女的罪行都认了,又何必惧怕咬出几个上家?

    “大人,下官虽然处事有所不足,但自问从未与人勾结,陷害同僚,更不曾利用买卖妇女的勾当谋利,请大人明察。”

    丁坤镇定些许,终于开口。

    楚天佑虽知他绝非没有干系,却并不能没有证据妄下判断。如今看来,在崔广这儿不一定能拿到定罪的证据,五味查抄香火楼,能否找到证据,也未可知。

    楚天佑正要再行质问,任姜氏起身,对他道,“大人,民妇手中有平昌县令左轶明、平郡郡守丁坤所写亲笔信十余封,是二位大人寄到阜川给家公的。是夫君交给我,请我代为转呈大人台前。”

    说完,任姜氏将袖中书信取出,交给赵羽拿到楚天佑案前。

    “恶妇,你知廉耻么?竟然攀咬自己公公,任大人为官忠直,曾经在叶洪贼子治下之时,因直入狱受尽折辱,如此忠臣,竟被你这样的恶媳攀咬污蔑,实在可气!”

    丁坤恼羞成怒,想上前来掌掴任姜氏,被身旁的衙役拦下,棍棒劈向腘窝,膝盖跪地,又被衙役手中的棍子交叉按在地上。

    “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任姜氏不管他,只向楚天佑道,“大人,家公自幼贫苦,奉养四位长辈,直至其祖父母离世,他方才入仕,有能力奉养父母。当时,家公正在平昌县当县令,也算勤政爱民。当时他写给家婆的信中提及,平昌县溺杀女婴之风尤甚,令他颇为心痛。而前任县令,楚大人曾设下女儿宫,令百姓祭拜三霄娘娘,将无力供养的女婴寄于此处,送给无法生育的人抚养,以减杀孽。”

    “可惜女儿宫的女儿只多不少,无人抚养,只有外地来的富商愿意领养一些。这件事终究无解。直至遇见了商人章机图,他出资建了如今的香火楼,起初是个酒楼,让女儿宫里的女孩入内去做些端菜、擦桌的活计,照顾客人。家公以为他是以商人行商的法子来改平昌县溺杀女婴之风,却未曾想过,他是以这样的方式让这些不懂人情世故的良家女子渐渐沉沦。”

    “待到家公察觉章机图的深意之时,香火楼已经成了风月之所。家公怒而查封香火楼,章机图也不着急,引家公去香火楼中相谈。他说,香火楼虽然不光彩,却算是她们的一个生存之道。诡辩之下,家公有所动摇,却并未改查封之意。于是,早有准备的章机图以厚金相贿,最终成事。”

    楚天佑问她,“既然任玉成当时有爱民之心,为何会为金银折服?”

    任姜氏拭泪,“这是命运捉弄。家公年幼时家贫,祖父母常年卧病在床,他一点一点攒钱买药给二位长辈治病,却是杯水车薪,他只能看着疼爱他的长辈凄惨病故。此事给他留下了太沉痛的记忆,当县令之时,太夫人也因病卧榻,他每次见她病容,出了房门总是泪涟涟。章机图正是利用家公孝母之心,趁虚而入,令他与之同流合污。”

    “太夫人因为神医相救,用药得当,身体大好。家公心中颇为欣慰,当时,他已经升迁,距离京官只有几步之遥。他有意与章机图分道扬镳,不再庇护于他。可是,我夫却因病致残,药石不能断,章机图又伺机笼络于他,并且令其在香火楼与年轻的崔妙娘结识,最终生下一女,欣桃姑娘。”

    “家婆自生了我夫,身体每况愈下,无法再添儿女。他便十分疼爱欣桃姑娘,但章机图却以香火楼女儿不能赎的规矩留下了欣桃姑娘作为把柄要挟家公。他便是如此一步走一步深,走到最后,苦海无涯也无法回头了。”

    任姜氏说完,公堂一片静默。

    “那我们呢?!”一个女人的声音打破了公堂的沉寂。

    楚天佑向外望去,此时,公堂之外已经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女人们,他们或迷茫或愤怒或悲伤。

    带头的女人喊道,“他任玉成如今高堂健在,儿苦却在身边,又有媳妇侍奉,膝下还有个小外孙可享天伦之乐。可我们呢?我们没有丈夫相护,母子离散,还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重蹈覆辙,年老色衰之后连饭都吃不上,只能沉井自赎。他坎坷命运是天意,我们凄惨命运是他造成的人祸,我们的公道在哪里?”

    说着,公堂之外便喊声四起。

    楚天佑一敲惊堂木,众衙役大喊威武,平息公堂外的嘈杂声。

    之后,楚天佑才问任姜氏,“那章机图何在?”

    任姜氏回道,“听闻叶麟逃窜之时,曾要挟章机图相助,章机图见他大势已去,不肯出钱,叶麟挟恨,后来让屠龙会的萧天赞将章家…满族灭门了。”

    赵羽心一惊,他听过章家灭门案,他还曾亲去。

    没想到是这个章家。

    “大人,经过核对,任少夫人提供的书信均为左县令和丁郡守的亲笔所写,封口火漆也是二人私印。”

    白珊珊与师爷核对了所有书信,并代为阅读之后,将书信呈至楚天佑案前。

    “信中写明,崔广与侯易设计左轶明与之同流合污,乃是丁郡守的授意。之后香火楼中的赃银,丁坤三成,任玉成四成,左县令、崔广与欣桃各一成。还有一封信中,丁坤写明要将一些烈性女子处置的请示。”

    楚天佑道,“任姜氏,你可知任玉成如何回复?”

    任姜氏摇了摇头,“这些书信一直留存在家公书房的暗格,我夫整理收拾之时无意间打开。其中有家公所写一张字条,沧海桑田难逆料,南柯噩梦一场空。”

    “这件事一直放在我夫妻二人心头,不知如何主意。直至侯爷来了阜川,我夫似是想通,便将这些书信交出,好教此案明朗君前。”

    听到此处,欣桃取出一封信,交给衙役呈交楚天佑案前。

    “大人,当时丁大人意将楼中贞烈女子沉井,以绝后患。问询过了任大人,之后收到了这封回书。”欣桃道。

    她心中仍旧挂念着任玉成,虽然知道死罪难逃,还是希望能替他多争取一些国主的宽恕。

    楚天佑打开书信,见信上只有短短四个字:莫生杀孽。

    楚天佑摇了摇头,道,“悔之晚矣。”

    这许多年,任玉成对此事后悔莫及,却没有勇气坦诚其罪,便一直留着书信证据,待到事发之日,伏罪。

    或者他也有心以自己的经历,警诫那些初入仕、心中摇摆不定之人。

    但也如楚天佑所言,他做了这些事,错铸就,补无回,就是悔之晚矣了。

    丁坤、崔广的辩解已经无用,而左轶明由始至终没有言语,没有认罪也没有狡辩。

    楚天佑一拍惊堂木,宣判香火楼一案诸犯罪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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