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萤的话音还未落地,房门咯吱一声开了,冽冽秋风飘进屋内,裹挟着瑟瑟凉意,吹得桌案上的灯盏烛光左右摇晃。

    紫烟关紧房门,她身旁的妙蕊端着莲子粥,瓮声说道:“姑娘,眼下果真是到了深秋,方才我和紫烟从东厨出来,冷得嘴里直发颤。”

    老夫人再三提醒,明儿个的宴会容不得有一点差池,特意吩咐她和紫烟帮衬着府里的丫鬟,不仅要确定好招待宾客的膳食和茶点,还要请来青州城最好的琴家乐师。

    谢乐慈连忙把画册合上,起身说道:“日后记得要多添衣。”

    北漠的气候不如大梁的鲜明,没有四季之分,一年来只有十几个雨天。

    “奴婢倒是不畏寒,只是过些日子就到了冬月,给姑娘做得御寒的衣裳还是有点少。”妙蕊低头用汤勺将莲子粥盛进瓷碗,思忖着说道,“姑娘不曾在大梁过冬,奴婢怕姑娘受不住寒。”

    谢乐慈逐渐也熟悉了妙蕊的性子,妙蕊向来做事面面俱到,没有半点瑕疵。

    她笑着说道:“我受得住寒,别担心。”

    这时,谢萤走到食案前,打趣道:“傻妙蕊,你怕什么?冬月来临之际,嬷嬷们会做狐裘,你只需在姐姐的房内多烧点炭火,再买些汤婆子给姐姐。”

    妙蕊讪讪地笑了笑,说道:“奴婢愚昧,还是萤姑娘想得周到。”

    青花缠枝香炉烧的是助眠的帐中香,地上铺陈的是用金陵产的棉纱制成的深蓝色绣球花纹地毯。

    紫烟在备着热水,本是要伺候三姑娘沐浴的,可今儿个跟着妙蕊跑东跑西的,眼皮子沉甸甸的。

    她头昏脑胀的,眼前的地毯花纹像是在旋转,不知不觉间,她靠着木桶打起了盹。

    谢萤捧起热气腾腾的莲子粥,朝着谢乐慈招手,道:“姐姐,你快来,今日的莲子粥很甜。”

    谢乐慈和谢萤围坐在一起,谈论着大梁冬月的雪。

    “依妹妹所言,青州的冬月想必是极好看的。”谢乐慈跟着方嬷嬷学识字的时日虽不算太久,但言谈举止却越来越拘束,“我离开北漠足足有三个月了,昨天又听说匈奴□□,流落在塞外的难民都涌入北漠,阿耶肯定忙得焦头烂额,我想等到宴会结束,就回北漠。”

    谢萤觉得碗里的粥皱巴的惹人心烦,她失落地说道:“可若是匈奴□□,祖母怎么会同意姐姐回北漠?姐姐,你……是在担忧选夫吗?其实这件事八字还没一撇呢,何必因此耿耿于怀。姐姐不曾在北漠见过雪,不如今年留在青州,等来年春天再回北漠吧?”

    谢乐慈陷入了沉默,她确实在担忧选夫一事,可说到底,她在谢府过得不自在,虽然有妹妹做伴,但方嬷嬷的教条压得她腰背都要变弯了。

    谢府固然是不错,祖母也对她很好。

    她原以为来大梁能过段舒坦的日子,尽管青州比北漠繁荣,有许多新鲜的物件和漂亮的首饰,可是这里的姑娘不能随意地出府,时刻都要谨记着仪态的端庄。

    在府邸的气氛压抑,要学什么三从四德、相夫教子。

    倘若是在北漠,既能一觉睡到午时,又用不着学三从四德。

    谢乐慈以前总是不明白,阿耶为何要追寻自由,现今算是感同身受了。

    这座府邸如同无形的牢笼,深深地把人的手脚束缚着。

    妙蕊见谢乐慈犯难的模样,开口说道:“姑娘莫要纠结,即便老夫人有心为姑娘挑选夫婿,但若姑娘不从,老夫人也不会强迫姑娘的。”

    “至于姑娘想回北漠,这是早晚的事,如果姑娘觉得跟方嬷嬷学得累了,奴婢改天就去劝老夫人,让姑娘好生歇息半个月。何况姑娘也说了,匈奴□□,想来那塞外当下正是混乱不堪呢,奴婢认为,老夫人不会同意您现在离开青州,您的阿耶,更不会同意。”

    谢乐慈望着那扇镂空的横波窗,眼底好似蒙上了一层雾,她低声说道:“是我想得唐突了。”

    妙蕊上前走了两步,面色凝重地说道:“奴婢知道姑娘思乡情重,老夫人自然也会理解姑娘的,如若姑娘回了北漠,老夫人恐怕是夜夜都睡不踏实了。”

    她从小就在谢府做事,跟在老夫人身边约莫着有五年,见识要比同龄丫鬟高出一截。

    妙蕊记得初次看到三姑娘的时候,那双清澈明亮的杏眸对谢府的一瓦一木都充满了好奇。

    至少在妙蕊印象中,三姑娘是个不受约束长大的女子,她会骑马,又有胆量只身一人逃婚。

    而近来三姑娘同方嬷嬷连着学了几天的礼仪,就瞧着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偶尔有气无力地趴在桌案上读书写字,偶尔面无表情地长叹,仿佛一朵即将枯萎的花。

    诚然青州的女子都是端庄娴雅,但三姑娘独有的那份灵动却是难能可贵的。

    分明是长有翅膀的蝴蝶,焉能装在毫无缝隙的笼子?

    谢乐慈垂下眼帘,自责道:“怪我没有深思熟虑,祖母待我这般好,我却……只顾着自己。”

    “姑娘言重了,奴婢觉得您是疲累所致,才想回北漠的。”妙蕊替谢乐慈整理着耳后的碎发,安慰道,“老夫人嘱咐过奴婢,要让姑娘在府里过得舒坦,当时奴婢还想着姑娘是从北漠来的,没准儿是蛮横无理、难侍候的主子,但奴婢认为最懂得体贴下人的便是姑娘了。”

    谢萤赞同地点点头,她的手轻轻地搭在谢乐慈的肩上,说道:“姐姐,妙蕊所言极是,等塞外的难民安稳下来,姐姐再回北漠,这样祖母才会放心,其实妹妹也不喜欢整日在厢房刺绣——”

    “不如姐姐和我偷溜出府,快活的过上半个月。”

    谢乐慈刚涌上的泪意顿时收了回去,她摇头笑道:“方才是我一时没想开,怎么妹妹也跟着想不开了?”

    妙蕊失笑道:“萤姑娘,这番话若是让老夫人听见了,她又该生气了。”

    谢萤撇了撇唇,埋怨道:“小五没少偷溜出府,我记得清清楚楚,祖母一次都没有责罚过他。”

    “咣当——”葫芦瓢砰地掉在木板上,打着盹的紫烟猛然被惊醒。

    她拍了拍脸颊,慌张地说道:“姑娘,热水放好了。”

    谢萤见状笑着让谢乐慈去沐浴,随即回了自己的阁楼。

    漫漫长夜,黎安街的更夫拢紧衣袍,敲响手中的竹梆子,在湿漉漉的小道留下一串不起眼的脚印。

    青州已值深秋,直到辰时,灰暗的天空逐渐有了些许亮光,早市的人烟仍然未散。

    这城里有头有脸的官员和富商总共也就那么几户,譬如宋长史、曹都尉、张督军这等朝廷命官,他们一向是不与商贾来往,而商贾也不愿上赶着讨没趣,皆是踏踏实实地做好自家的生意。

    收到宴会请柬的府邸都不敢怠慢老夫人,临去谢府之前,就备下了礼品。

    受邀的除了年轻的公子和姑娘,还有他们的嫡母。

    巳时,谢府的门前停满了马车。

    郑管家弯着腰在招待贵客,他站得大腿发麻,笑得嘴角僵硬,一边留心着哪个公子比较俊俏,一边注视着哪个夫人比较和善。

    正厅的墙上挂着出自名家之手的《千里江山图》,北面的香案供桌放着观音雕像,雕花木门宽敞地开着。

    丫鬟们端着托盘,送来各式各样的糕点和茶水。

    梳高髻、戴金钗、涂落梅妆,身穿苏绣锦衫的中年夫人笑道:“容姨,难得您能举办宴会来请我们这些半老徐娘聚在一块儿谈天,说来也不怕您取笑,我家那小子,听到要来谢府玩,都急得脚下生了火。”

    她是宋长史的正妻,人到中年却依旧明艳夺目。

    容氏算是看着她长大的,故作严肃地说道:“牙尖嘴利,宋长史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你现在还哪里有为人母的样子?”

    宋夫人举着茶盏去敬容氏,说道:“容姨,您都说了,是我家夫君要宠我的,您该去怪他,怎能来教训我呢?”

    容氏被宋夫人逗得笑容满面,她的拄拐敲了敲地面。

    “说实在的,老身今日是想简单地给孙女接风洗尘,她初来青州,很多地方需要学、需要人教。可惜老身年纪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想着让那些孩子多接触接触,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人家也能有个借口让你们来作陪。”

    宋夫人先声说道:“容姨,您身子骨好着呢,说那些做甚?那谢廷以前在青州是出了名的难缠,没承想转眼就为人父了。我今日特地跟宋倾交代了,要他跟三姑娘聊聊天。”

    席间坐着的夫人面面相觑,相视而笑,她们心知肚明,容氏是为了给那位从北漠来的三姑娘接风洗尘,才要举办宴会。

    说是宴会,不过是想给三姑娘牵红线罢了。

    她们只听说谢廷现在是北漠的领主,手底下还有军队。

    坦白来讲,谢府是名副其实的好亲家,挑不出任何缺点。

    她们明白容氏话里的意思,纷纷接话道:

    “我夫君常说,能在北漠生存下来的人乃是英雄之辈,谢廷在北漠竟当上了领主,真是令人佩服。”

    “是啊,北漠气候恶劣,三姑娘应该没少跟她爹爹吃苦,她是个懂事的孩子。”

    ……

    曹都尉的夫人唤小厮把礼品递给容氏,笑道:“谢老夫人,这是晚辈给您备的一点薄礼,希望您以后福寿安康。”

    无论最后可否跟谢府结为亲家,都不能轻视这场宴会。

    容氏抬了抬手,身旁候着的嬷嬷收下了礼品。

    与此同时,郑管家点好了府外的马车,吩咐小厮关上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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